全氏怔了半晌,才想到这小娘子说与莒身怀龙气,竟大惊失色:“先生是说……这、这……” 季彖暗中一叹,依旧温言软语:“夫人不必惊慌。天行有常,今上苦无子嗣,多半学仁高二帝。” 全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又问道:“那,与芮……” 她虽是妇道人家,不识多少字,可还是知道没有兄弟二人共坐龙椅的理由。与芮性子活泼,比起沉郁的与莒更得全氏喜欢,不由得问出了口。 季彖细细分辨她神色,面上却一丝也不露,笑意丝毫不改:“与芮另有造化。”看这全氏心思,莫不是偏爱幼子?若真是如此……她不必自己动手,留着史弥远来处置就是了。还能令赵与莒与史弥远离心。 全氏不敢再问,只问道:“与莒可要行拜师礼?” “不必。”季彖笑道,“令郎造化不凡,我不敢居功。” 谁知如今的赵与莒在成了赵昀后是否会因这一拜而觉失了面子。远者赵武安、韩淮阴,近者岳武穆,皆为前车之鉴。即便她不惧此事,也得小心谋划,以防收复中原之事被生生阻隔。 见全氏终于松口应下此事,季彖略微说了两句,便跟着赵与莒去他房中。 赵与芮缠着全氏去了,房里便只余下赵与莒和季彖面对而坐。虽是初春,春雨连绵不绝,便生了几分寒意。季彖将袖内的熏球塞给少年,自己拢袖照料着原有的小泥炉里的一点昏黄火苗。待到火苗稍稍窜起,带来几缕暖意,季彖才直起身柔声问道:“与莒,你如今在书塾学了些甚么?” 赵与莒握着尚带有她身上浅淡香气与肌肤余温的熏球,僵着身子低声答道:“十三经中诗、礼、论语与尔雅都教过了。” 季彖微微皱眉,依旧声音柔和:“此虽好,却离人君南面之术仍差了一线。自今日起,我先教你史事,而后韩非、反经。” 赵与莒已有十五,她这年龄时早已通晓百家,为人画策进言。姑且不论她有家学之利,这年纪的少年人十三经大多学完一遍,赵与莒却只学了一半。不过全氏家贫,赵与莒多半上的是义塾,先生大多学问普通,倒也不能怪他。 也罢,先择史料粗略过上一遍,教完韩非子与长短经再细细解说。要到明年赵与莒才会奇货可居,她还有一年时日……且尽人事罢。 自那日与赵与莒约定好,季彖便花费了笔银子买下了临近一处院子。院子不算太大,院内有一架青藤,一株李树,一幢双层的黑瓦小楼,季彖只在青藤前添了石桌石凳,除此之外再无改动。 赵与莒则照常上义塾念书,只不过在念完后在季彖这儿多学一个时辰。他底子普通,可秉性聪慧隐忍,即便懵懂不解也硬生生记了,留着自己琢磨一晚后再来请教。这样肯下苦功,又遇上了有天纵之才的引路者尽心尽力教导,脱胎换骨、鲤跃龙门,也不过是朝夕之事。 今日他再度如期登门,季彖不急不缓地道出说苑中一则记载:“大禹巡狩,见罪人,下车而泣之。左右曰:‘罪人不顺道,君王何为痛之?’王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为心;我为君,百姓各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此何解?” 赵与莒想了想,方答道:“大禹不以罪人可恶,而以不德自伤如此,可见治国须先立德,以君为始。” 季彖倒也不急着说他对错,问道:“治国立德,可有实例?” 赵与莒沉思半晌,道:“秦以□□亡,汉以厚德立。李唐亦如此。但凡鼎盛之朝,俱以徳始。” 季彖心下一叹,又问道:“高祖有分我杯羹之言,孝道不存,以何言德?太宗弑弟囚父,尊长无序,以何言徳?” 宋崇儒,却将规矩定得极死。赵与莒随她学了半月,可论及治国,还是自然而然地想以德教化。这不能算错,但南宋积弱已久,若想图强,非得行重典不可。 赵与莒答道:“高祖太宗皆心怀天下,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为大亲而舍小亲。” 季彖再问:“修身齐家治国,君子结于一也。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 赵与莒抿起嘴唇,答得便有些犹疑:“一室与天下有别,安居陋室亦可见……” 季彖轻笑,细心替少年人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领:“无妨。这便是你今日之课业,三日内交予我,字数不论。唔,若是不想写,那便理清思维和我说说便是。” 赵与莒应了声是,季彖将他送下楼,亲眼见他进了家门,才返身回到小楼。她刚准备起明日课业,却突然挑了挑眉,朗声一笑:“有客登门——” “不佞失敬。” 她吐出第一个字时悠然从小楼一跃而下,衣袂飘飞,最后尾音落定时飘然落地,恍若姑射仙人。 “女娃娃这一手功夫倒俊得很。”来人从那一架青藤后转了出来,大马金刀地坐在青藤前。他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听黄老邪说你要找老叫化,我就先找上门啦。你找老叫化究竟为的甚么事?” 季彖微微一笑:“久闻丐帮之能,今日终于一见。此事说来关系重大,我略备美酒佳肴,若蒙不弃,不如同饮共论。” 洪七公道:“老叫化本来还想女娃娃文绉绉的,肯定不是一路人,就这句话合我脾胃!” 季彖慢条斯理地从楼内提出几只食盒,一碟碟取出,在这架青藤下摆开了筵席。她好口腹之欲,终于在绍兴城里找到一家合她口味的酒肆,费了些心力才让那位厨子愿意专为她一人烹调。 洪七公也不推让,夹起一筷子干丝,细细咀嚼后闭了眼辨别滋味:“火腿丝,笋丝,口蘑丝,木耳丝,银鱼丝,紫菜丝,蛋皮丝,鸡丝。”他叫道:“这是不是那兰亭居厨子的手艺儿?” 季彖勾唇一笑,亲手为他斟满一杯花雕:“七公果然老饕。我也好吃,所以特意雇了他来操心我的饮食。” 洪七公道:“女娃娃有本事,老叫化听说过这厨子心气高,哪怕是绍兴府的官儿来都不肯。” 季彖只端着酒盏浅酌,不急着动筷:“金银当然对他无用,直到我许诺每个月写给他食谱,月月不重,他才肯答应呢。” 洪七公下箸不停,间或说道:“女娃娃走南闯北实在少见,你这功夫也好,怎地从没听过你名字?” 季彖笑道:“有名就有累,又不是人人都愿意闯出个名头来的。” 洪七公风卷残云般将石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抽出空暇道:“这话在理。老叫化从来不白吃人家东西,你倒是说说究竟要做甚么?” 季彖慢悠悠转着手里这只夺得千峰翠的梅子青瓷盏:“都说七公仗义任侠,丐帮力阻金人,不知七公可愿见到宋室光复神州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