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彖不熟水性,倒也乐得黄药师与她同行,便顺水推舟应下了黄药师之邀。她这才知道原是黄药师独女黄蓉偷偷离家远行,他爱女心切,决定外出寻人。黄蓉自幼长于岛上,多半会去江南繁华地游玩,方有同路之说。 翌日季彖随黄药师登船,才知黄药师另安排了哑仆操舟。黄药师戴上了张面具,看上去全无神采,古怪至极。虽说她从来不在意他人眼光,在草原上也敢一派宽袍广袖,除非有要事在身,否则绝不会戴面具遮掩行踪,季彖倒也不置一评,仅仅有些惋惜之色。黄药师风神轩举,有林下风气,这面具却如尘蒙美玉,泥染明珠。 黄药师从那张古怪面具后朝她看来:“玄同要了我三事,当时玄同胸有成竹[1],想必是想好了让我做甚么,是么?” 季彖一笑:“不错。我久闻华山论道,想来岛主与北丐七公有君子之交。” 黄药师倒也不问她究竟要做甚么:“你在绍兴停留几日?” 季彖暗暗估算:“至少半岁。” 黄药师点了点头:“我若遇上丐帮弟子,定会告知。” 季彖微微笑道:“有劳岛主。” 绍兴府离他二人上岸之地离得不远,季彖也不似黄药师那般心急如焚,与他道别后购置了一匹马,这才慢悠悠地向着绍兴而去。 对于选择赵竑还是赵昀,季彖犹豫了很久,最后选定了赵昀。 赵竑虽与史弥远势同水火,登基后必定废史党,可他的才干却实在是下下。 以小观大。仅取一事,便知赵竑之性。 赵竑喜欢弹琴,丞相史弥远买了一个擅长弹琴的美人送给他,而厚待美人家里,令美人日夜监视赵竑,一举一动都暗中告知史弥远。美人知书慧黠,深得赵竑喜爱。宫里墙壁上有一张地图,赵竑指着琼崖州说:“我日后如得志,就把史弥远安置到这里。”又曾经称呼史弥远为“新恩”,取日后不把史弥远流放到新州就流放到恩州之意。史弥远听说这些,曾经趁七月七日进奉奇巧珍玩来试探赵竑,赵竑乘着酒兴把这些东西都摔碎在地上。史弥远因而日夜考虑怎么处置赵竑,而赵竑却不知道这些事。[2] 与史弥远势同水火也就罢了,连掩饰都不懂。不仅如此,对枕边人毫无戒心,连查探都不为。若说这一点还能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遮掩,赵竑却连大敌史弥远的动静都一无所知。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如此莽撞轻信、无谋失密之人,如何当得起天子,又怎能让她为之效力。 赵昀晚年昏聩,早年却还称得上是不功不过,若是处置得当,未尝不能为明君。更何况理宗之后的度宗还是其弟赵与芮之子,倘若顺遂,两代中兴之主足以使南宋起死回生。 季彖入绍兴城时,恰逢大雨。 她在家卖油纸伞的店铺前驻足,饶有兴致地挑着伞面。她最后选定了山水图的那一支,又讨价还价,终于在雨天以和平日一样的价格买下了这支伞。 将伞撑开,季彖仰首看了一眼泼天大雨,唇角不由噙上一抹笑意。 任情返道又如何?我除却是顺天时而为的上清中人,也尊王道! 她心情悠然,步伐轻快地向着卦辞所示的小巷走去。 还未至小巷中,季彖便听见了骂声和几声沉闷的碰击声。季彖稍稍加快脚步,便见小巷里,几个市井无赖正围着两个少年人嬉笑。季彖立在巷口,听着他们口中骂得越发不三不四,也不出手相助,仅仅冷眼看着被围在其中的少年人。 现在还叫赵与莒[3]的少年人脸上被人打得青紫一片,依旧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只挺身护在弟弟赵与芮身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又挨了两脚,可赵与芮仍是毫发无损,仅仅面上有惊慌之色。 季彖看了半晌,终于合了伞,慢悠悠地提伞走了过去:“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也不妨为自己留一线生机。” 一见是个弱不经风的俏丽小娘子,他们停手是停了,嘴上却越发没个正行:“就赵与莒你这小娘生的还有娘们儿愿意护着?小娘子,理这小儿作甚?不如和哥儿几个玩玩?保管比这黄毛小儿还能让你舒爽!” 季彖皱了皱眉。 赵与莒猛然自背后一把抱住为首的那人,嘶声喊道:“姊姊快走!” 季彖难得眸光一软。见那泼皮想将赵与莒摔出去,季彖面色一寒,身形如电轻飘飘落在泼皮身后,恰好接住赵与莒。她将少年人轻柔放下,柔声道:“别怕。” 赵与莒一怔,看着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姊姊,转身立在他身前。 那破皮无赖只见眼前一花就不见了人影,虽说有些忌惮,但对视了几眼,还是觉得就她一人断然无法和哥儿几个抗衡,不由得又逼近了几步。 季彖眸光一冷,手腕一振,伞尖连点他们腰间膝上几处穴道。泼皮只觉双腿突然酸麻异常,不由自主向前倒去,被溅起泥水泼了一头一脸,跌出了好几处淤青。 她下手不重,为首的泼皮在一阵恍惚后爬了起来,大觉脸上无光,怒吼一声挥起拳头就又扑了上来。季彖冷哼一声,随手一抖伞上水珠。 漫天大雨生生被她这一抖阻住来势,随她一指向泼皮倾泻而去。她出手极有分寸,这一幕看似骇人,却只将他们推出巷外,丝毫不伤他们筋骨。 这次泼皮倒吃了教训,未等站起身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季彖耳力过人,听得他们口中连声喊着鬼、鬼,不觉好笑。她不再去想这些人,腕间一抖,重新撑开伞为赵与莒赵与芮兄弟挡去头顶大雨。季彖弯下腰递去另一只手扶起少年人,柔声问道:“我姓季,单名彖辞之彖。你叫甚么名字?” “赵与莒。”少年轻声道,“姊姊,你赶紧走吧,那人家里有个有些气力的泼皮兄长,据说还是甚么门派的大弟子哩,多半还得再来找事。” 季彖声音愈柔:“可是我走了,他来找你,你怎么办呢?” 少年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都说民不与官斗,我舅舅是个保长,至少能护我性命。” 季彖牵起他的手,柔声笑道:“既然你不怕,我又有何惧。莫忧了,我自有对策。” 赵与芮性子却比赵与莒活泼些,此时扶着阿兄起身,拉住季彖另一只手,脆声道:“我叫赵与芮。姊姊为甚么帮阿兄?” “我与你阿兄有缘。”季彖随口道,“不知你家在哪儿?” 赵与芮张口就想说,被赵与莒轻轻一推闭了口。赵与莒说:“我家不远,姊姊还是赶紧走罢,莫再为与莒忧心。” 季彖看他颇有几分戒心,莞尔道:“我和令堂有些许因果,绝无敌意。若是你不信,我立誓如何?” 赵与莒抿着嘴唇想了半晌,赵与芮倒有些急了,暗中推了推阿兄。赵与莒这才点了点头,说了自家住所。 季彖撑伞,与芮与莒两兄弟在她身侧一左一右,向着他所说的位置而去。 从一条狭窄街巷拐进更窄小的弄堂,两兄弟不得不一前一后为她带路。赵与莒在一扇破败门前停了下来,还不等他叩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发间略染霜白,衣衫单薄泛白的妇人赶紧将他们拥入怀里,看见赵与莒脸上的伤痕,更是泛起了点泪意。她张口欲言,一下子瞥见这陌生小娘子,赶紧住了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小娘子是来问路,还是……?” 季彖微微一笑:“我来时私下卜过一卦,为六五爻,言出涕沱若,戚嗟若,吉。想来夫人姓全,淳熙十四年六月十七生人[3]。先夫赵希瓐,淳熙九年三月二十一生人。令郎为帝子,开禧元年正月初五生人。如今时运不济,依附尊长而过活。不知我可有言错?” 全氏被她一一言中,不自知地将与芮与莒搂得更紧:“小、先生都说对了,可先生……莫不是……”她出身贫苦,连书都没摸过,不由得想到神鬼之事上,更不敢再贸贸然称她小娘子,只捡了个她眼里的尊称称呼。 季彖猜出她心思,温和一笑:“我非山鬼精魄之流,不过凡夫俗子而已。此来别无它事,独与令郎有一段因果,愿倾囊相授。” 全氏嘴唇翕动,竟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这小娘子衣衫华贵,腰间佩剑,又谈吐不凡,哪怕是她也看得出该是富贵中人。可这样的人,又怎会愿意教导与莒? 赵与莒却有些心急。他亲眼见她弹指间挥退市井泼皮,他又自幼无父,少年人对强者自然而然的一腔倾慕不知不觉涌了上来,只盼着能学来本事,也好让娘和与芮过上安生日子,不再得看着舅舅舅母的脸色而活。 季彖又温言道:“钱帛于我乃身外之物,我不求束脩,只要夫人不嫌多了双碗筷即可。” 赵氏犹豫着,喏喏问道:“那…先生能教与莒甚么?”与莒已上了书塾,她不求与莒能有甚么大出息,考上个进士就是福分。这小娘子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可别将与莒给带上了偏路。 季彖莞尔,随即肃容沉声道:“我平生善弈,善谋,善阴阳谶纬。此三者皆耗费心力,必不能同时而学。我曾为令郎卜过一卦,卦象上上。又兼令郎身怀龙气,我只教谋天下之策!” 她年纪轻轻,语声不急不缓,独独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教这性子懦弱犹疑不定的全氏也为之目眩神怡,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