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愣了一愣,哈哈笑道:“女娃娃好大的口气。这事儿就是皇帝小子都办不成呢,莫不是女娃娃还想去刺杀金人皇帝不成?” 季彖眉睫不动,一双乌沉沉的墨眸沉静如水:“七公怎知我做不到?今上子嗣不丰,我已寻觅到一位有望得承大统之人,有朝一日,未尝不可兴复宋室,北定中原。” 洪七公冷冷道:“老叫化虽不识几个大字,但也知道做开国功臣比给皇帝小子卖命来的好。你空口无凭,凭甚么叫老叫化信你?” 季彖轻轻将那只瓷盏放下:“七公莫要不信,我功夫可称当世无双,亦善阴阳术数,天底下无有我求而不得之物,我又怎会为区区蝇头小利来诳骗七公?”她兼容儒道两家之长,平日多是道家高而恒远的风流雅致。此时常年居移气、养移体的儒家气度占了上风,秀彻容姿反而呈现出别样的渊渟岳峙之感与深入骨髓的高傲,竟比那临近院落中身怀帝裔的少年人更像是仰之弥高的帝王。 洪七公不觉语气缓和了一些,道:“老叫化不知你究竟要打甚么算盘,要是丐帮子弟被你拿去为非作歹,老叫化岂不愧对他们!” 季彖无奈笑道:“岛主与七公目光如炬,我怎敢欺瞒。况且我为汉人,见金人肆虐,有力挽狂澜之愿再正常不过。” 见洪七公又想说些什么,季彖敛容沉声道:“我季彖今日以道心立誓,必为宋室之武侯,为收复旧都之事尽心竭力,不然,道心破碎,此身灰飞烟灭!” 季彖极少立誓。道门中人本就与天道有冥冥不可说的牵连,更何况她出身顺天时而为而又极擅盗机之术的上清一脉,是以她一旦立誓,就定然会在日后应验。 此誓已成,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莫说是身为立誓人的季彖,便是洪七公也有所感知。他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季彖,道: “你要是真心为了驱逐金人,老叫化倒也不是不能帮上一帮。” 季彖微勾唇角:“季彖替天下多谢七公。” 季彖所求不多,无非丐帮的消息多传给她一份、再在他日宋室兴兵之时为宋军提前打探情报而已。这比起初洪七公误认为的让丐帮弟子替她卖命要来得轻,他便索性一口应下。 既然洪七公应下,后面的事儿也就好说了许多。 “你可得给我个大约的日子。”洪七公吃得有八.九分饱,转而喝起季彖备下的花雕,“老叫化也好和底下的小子们吩咐。” 季彖始终没动过几次筷子,酒倒是喝了三杯。此时听到洪七公疑问,季彖扬了扬眉:“不出十载,我必令宋军之威,扬于天下!” 掷地有声。 “齐有儒风,赵人悍勇,燕承周室之正统,何以独秦兴?” “秦律法森严,秦军横扫六合,何以二世而亡?” “汉室衰没,盖外戚、宦官、豪强三权立也,若为汉帝,何以兴汉室?” “玄宗之朝,先开元而后安史,皆为一人,何以先贤而后庸?” “魏晋尚门第,方有九品中正之制,致其衰没,如何改之?” “大军不发,粮草先行。此地有崇山峻岭,黄河环绕,而国衰没,如何输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然民智须开,民体须强,如何规之?” “将在外,受君命,则无以控局势。将在外而不受君命,则易生变。如何收之?” “多分清官、贪官、能官、庸官,然能者贪,清者庸,如何用之?” “尊尊亲亲者日衰,举贤用人者内乱,如何择之?” “自古无长盛之国,或亡于宗室世家,或亡于吏治,或亡于军制,或亡于博弈,若你为帝,如何破之?” 季彖算不上是个好老师,可她教赵与莒,却的确是用了十分心力。 不过短短一年,昔日寡言慎行的少年人,已隐隐有了足以登堂入室的气度。 窗外大雨如注,季彖往日讲课以一个时辰为限,今日却早早停了下来。见到赵与莒疑惑神色,季彖微微垂下眉睫,遮去眼中一闪而没的悸动。 藏身于江湖搜夺气运,又怎及栖身朝堂、为百代谋来得畅酣!我辈读书,为得不就是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读吗?!亲身入世,改写青史,想必昔年的父亲,便是心潮澎湃至此吧…… 季彖心湖难得起波澜,却依旧柔声道:“今日有贵客登门,便提早下课罢。你阿舅会让你和名为余天锡的人见上一面,无须多言,仅仅用三分学识即可。” 赵与莒问道:“若是此人问起是何人教导与莒呢?” 季彖微微一笑,替他理了理衣领:“随与莒而定。” 是时候了。她季彖教出的人,怎能及不上原本只在义塾里读书的赵与莒。 赵与莒抿唇,肃着脸点了点头:“与莒不会令先生蒙羞的。” 季彖眸光柔和下来,伴着他下楼:“我又不在意这些,与莒不必挂怀。” 她亲眼见着赵与莒撑着伞回到家中,身形飘然,落在树梢,将行踪隐匿在一树风吹雨打之中。 “大人快请进来避避风雨。”随着一道男声,于雨声中闭目凝神的季彖终于睁开双眼。 全保长,余天锡。 赵与莒晋身庙堂的东风,来了。 全氏局促不安的寒暄声、全保长的恭维声之后,季彖听见了她想听见的东西。 “与莒,与芮,还不来见过余大人。” “见过大人!” 先是赵与芮那声清亮的少年人的音色。 “与莒见过大人。” 而后,才是赵与莒温和音声与行礼时衣袍拂动的声音。 余天锡称赞道:“真是少年英才啊,保长倒是有两个好外甥。” 全保长对他恭敬有加,又让他免于大雨加身,他也不吝于夸奖起眼前的两个少年人。 全保长赶忙回道:“哪里哪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带了点夸耀的口吻说道:“真要说,是我那妹子交了好运呢。” 大雨未有止住的势头,余天锡心知今夜动不了身,想想听听故事也好解闷,随口接了一声:“哦?” 全保长随手将赵与莒拉了过来:“大人有所不知,妹子嫁了燕王的八世孙呢!只可惜妹子福气不好……” 后头的话余天锡丝毫没能听进耳中。 燕王八世孙,那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他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祁国公与史相素来不和,当今又视祁国公为东宫,史相正苦于以今上病弱之躯、若是他日……倘若他将此子献给史相…… 余天锡回过神来,问道:“你可有上过书塾?” 赵与莒先行了一礼,道:“回禀大人,与莒念过书塾。” 余天锡呵呵笑道:“不错,绍兴向来书风甚好。都学了些甚么?” 赵与莒道:“十三经都已学过。” 余天锡沉吟了一会儿:“那我便考你一考。” 赵与莒道:“但听大人吩咐。” 余天锡不开口,他也不便催促,这是尊长之道。 余天锡虽只是史相的家塾师,但才学过人,还不至于连考校都得沉思半晌。他不语良久,却是在打量眼前的少年人。 赵与莒身形挺拔如松,气度沉稳,不似同胞之弟那样浮躁、眼神四散。他自幼家贫,多遭邻里欺负,养出了谨言慎行、略带阴郁的性子。但自季彖教他起,便转为了行事之前的深思熟虑,以季彖教他的东西令昔日欺辱他的泼皮对他言听计从也令这少年人多了些自信。与赵与芮两相比较,更显出赵与莒的举止得体,不卑不亢。 余天锡已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