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临行前,师父给了她一串钥匙,可以打开东市一间民居的大门。 她从未央街那边离开,捏着那串钥匙在东市纵横交错的街巷里转了很久,迷路无数次之后,终于在长着一棵樟树的小巷子里,找到了那扇痕迹斑驳的木门。她站在巷口,确保自己将此处的路线记牢了,才打开门走进去。这房子不大,只有一进,正对门的是正厅和主屋,东厢是住房,西厢则是厨房和杂物间,再加面前满是杂草的院子,一望之下便尽收眼底。 她将在颐都停留很久,这里就是她以后固定的住所。院里有很多陶盆和养莲花的大缸,贴着院墙摆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过去的主人是个非常爱花的人,可惜荒置已久,这里的花都枯死了。 接下来几天,她都在这间民居里忙进忙出,先是请了住在隔壁的几位大婶将其洒扫干净,又花了许多银子,去集市上添置了新的家具。 房子全部打整好,已经是她到颐都的五日后了。 院子里,靠近东厢的地方有一颗病恹恹的石榴树,夜中,商淮躺在新买来的雕花床上,总能看到月光将石榴枝叶的剪影打在纱窗上。五月份,石榴树上面稀稀疏疏挂了几朵明艳照人的红花,给这个破败狭小的院子增色不少。她在石榴树下放了一张竹编躺椅,偶尔会在那上面坐着发呆。 一个男人猫一样静悄悄地窝在巷子里的香樟树上,无聊地看着商淮进进出出,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出这个少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清涯特地告诫过:她是一个危险人物。究竟危险在哪里,清涯却说不上来。 这日,商淮给院子里的石榴树浇了水,回屋换了身浅青色襦裙,带上白色的披帛和面纱出了门。楚国风气开放,颐都作为皇城,更是宽容,女子不用困守在家中,只要想出门就可以出去,即便穿着男装走在街上,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商淮又到了停雨楼,此次却没有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等她。她选了之前三个男人占的那张桌子,要了一壶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街道。几天前,那个醉醺醺的家伙就是在这里叫住了楼下的她。 楚老二,真名不详,年龄不详,颐都东市一家香烛店里的扎彩匠,专做死人生意,他做的纸扎栩栩如生,在城中颇有名气,不少大户人家有白事,会找他定做纸扎,此人酗酒无度,不知节制,时常醉倒在各个酒肆客栈中,一天难得清醒。 鲁老三,名尧,四十一岁,东市一个破落学堂的先生,手下只有五六个学生,都是贫寒子弟,收的束脩还不够一个月的米粮钱,每天安安分分地上课,闲下来喜欢去城外小河边钓鱼,因为特别穷,据他的学生说,先生只有钓到鱼的时候才吃得上肉。 程老四,三十九岁,东市的屠户,宰杀过无数牲口,杀猪技艺精湛,堪称一绝,靠着一套杀猪刀行走颐都十数年,胃口大、心也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天乐呵呵的,乃是“心宽体胖”一词最标准的解释。 总之,是三个活得浑浑噩噩、糙得不能再糙的中年汉子。然而,师父浮沧却说,他们是颐都秘术师中最顶级的存在。 商淮正自梳理思路的时候,一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她右手边的位置上。 “小二,一坛好酒,要去年三月的桃花酿。”楚老二吩咐下去,便醉眼朦胧地看着商淮,见她侧头望过来,挑眉笑了。 商淮听到声音,一见是他,也不说什么,捧着茶杯,沉默地靠着窗户喝茶。到底是楚老二先沉不住气,问到:“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人。”商淮答得简洁。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原来你在颐都还有认识的人,那公子怎会想到托我们兄弟几个照顾你?” 这话说得她像个累赘,听得她心有不快。商淮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又在这儿干嘛?” “等你,我守了好多天,才见你过来。”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亮晶晶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商淮不信,冷冷地笑了。 她放下茶杯,楚老二发现她杯里的茶水仍是满的,看样子一口都没喝。她喜欢他的眼睛,同他说话时,盯着他的双眸道:“你承认我是你们老大了?” 这闺女咋这么无赖?他刚想开口教训教训她,停雨楼伙计送了桃花酿上来。他接过酒,一时忘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得尴尬地沉默下来,倒了酒问她要不要喝。商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楚老二只好“嘿嘿嘿”干笑几声,自己喝了碗里的酒。 “想让你们听候差遣,真的有挑战吗?”她想到前几天的对话,好奇地问。 “以前有的,现在——没了,老三诓你呢。”他接话道。 “以前。”她沉默片刻,“师父率领你们的时候,有吗?是什么?哼,你之前还叫我去杀人,杀萧明维。你们不会也叫我师父干了什么残忍的事吧。” “那是我们和浮沧公子之间的秘密了。至于那天和你说的事……哈哈,换了你是我,有个豆丁大的小姑娘在你面前耀武扬威,要你听她的统领,你乐意么?只是,我当时没想到你会应下。”他又笑了起来,把她喝茶的杯子拿过来,顺手倒掉茶水,添了半杯桃花酿进去,举着杯子向她道:“这样吧,喝了这杯桃花酿,我任凭你驱使,如何?我向来言出必践,老三老四也听我的,到时候都归你调遣,这买卖不亏吧。” 她皱起秀眉,倒不是在怀疑他的话,而是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酒,满脸犹豫,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好似面前的这杯酒是什么穿肠剧毒、喝下会万劫不复。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喝,正要收回手的时候,她接过杯子,看着里面浅粉色的透明液体抿抿唇,终是凑到唇边。 “楚国名酒上百,就数这桃花酿最是清淳淡雅,最适合女孩子,带着桃花味儿,很香对吧。我跟你说,这停雨楼的菜肴和茶水都算不上好,却能找到楚国各种名酒。”楚老二谈起酒来如数家珍,非常有兴致地给她介绍桃花酿与停雨楼。 她鼓着腮帮子,紧紧抿唇,淡漠地点头。 “再喝一杯。”他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又往里面倒了酒。 她一惊,突然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把旁边的男人吓了一大跳。楚老二既是忧心又是怀疑地看着她,看着她鼓得圆圆的脸颊,道:“你不会没喝吧?” 少女诚恳地点头,拿过他先前喝酒的碗,将含着的酒水吐到了里面。 “哪有你这么无赖的家伙啊?”楚老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看起来快四十的男人,委屈起来跟个小孩似的。可不是谁都能让他请喝酒的,而且,请她喝酒,自己还得当她跟班,这也不乐意,小姑娘忒不识抬举。他活了这么多年,终于体会到气得想杀人是个什么感受了。他现在就想好好拾掇拾掇这个讨人嫌的家伙。 商淮擦了一下嘴唇,仍旧皱着眉头,微垂着眸子看他。她脸色苍白得过分,颇为病态,更衬得那双眸子漆黑而幽暗。 那样茫然、无神的一双眼,若不是认识她,楚老二定会以为她是个瞎子。 她放下碗,偏着头看他,像是在看个什么新鲜有趣的物件,瞬间起了个坏心眼,轻轻笑了,“忘了和你说,我喝了你的酒,你以后都要叫我商老大,同意吗?” “好呀。”男人咬牙切齿地说。他总不能真的揍她一顿,干脆顺着她的套路走。 “多谢。”她含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楚老二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确认这次她没耍他。 商淮把杯子扔回他怀里,鄙夷道:“这下满意了吧。” 果然还是很想揍她一顿。克制、克制!他把杯子放好,道:“楚老二往后任凭商老大差遣,您叫我往东,绝不往西,叫我躺平了任踩,绝不哼唧。” 老二,你话还能说得再没志气点吗?他默默在心中鄙夷自己。常常听老三老四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他觉得今儿的自己和这些观念背道而驰了。 “三天后,叫上老三老四,我们在这里见面。”说着,她站起来,打算离开。 楚老二搞不懂她这是在唱哪一出,道:“老大,您不是要等人么,怎么走了?” “今天不行了,老大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她戴上面纱,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其实她那双眼睛也不总是死气沉沉的嘛,有神采的时候像星子一样熠熠发光,好看得要命,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对他笑了,反倒搞得他心中有一丝不安。这少女满身都是秘密,偏又蛮横不讲理,他暂时拿她没什么办法。 家里,呵呵,她又不是颐都的人,哪来的家?他见她实在着急走,便没说挽留的话,只道:“恭送商老大!” 商淮朝他摆摆手,很快走下楼,融入东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男人靠在窗户上,看着那浅青色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青衣墨发的男子拎着一壶酒出了停雨楼,朝未央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