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走出停雨楼没多久,脚步便虚浮起来,被迫停在不知名街角的屋檐下,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她还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撑回住处。她总是在这件事上错误高估自己。 她回想起帮她修复这具身体的秘术师说过的话——“虽然还会感到饥饿,但你这一生都不能再吃任何食物,虽说不至于再死一次,却会痛不欲生。” 她晃了一下头,脑海中那止不住的蜂鸣声仍然在,像是有人往她脑袋里塞了一窝马蜂。烈日高悬,整个颐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透明的阳光里,街道和树影都被地面蒸腾的暑气熏得模糊起来。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但她实在没了力气,只好靠在一根木柱上。 她揉了揉眼睛,经她双瞳看出去的世界,仍是晦暗的、扭曲的,一如暴风雨降临时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就是被包裹在松脂中的小虫,僵死在挣脱不了的透明粘液中。变调的蝉鸣刺穿混沌的天地,像是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刮在她的耳膜上。 商淮几乎站立不稳,只得死死地扶住旁边的木柱。 此处街角开着家布料店,柜台里坐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她盯着商淮看了半晌。看门口的少女妆容整齐,生得也好看,身上的衣饰虽说不上是多名贵的料子,剪裁工艺却十分出彩,想来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也穷酸不到哪儿去,她先前还以为商淮是来买布料裁衣裳的富家小姐。 又等了许久,不见少女进店,老板觉出不对劲,暗中观察了一会儿,见少女站都站不稳,赶紧跑出来,挥着小帕子道:“我说闺女,你不进来买东西就算了,那也别挡着我做生意呀,你搁这儿站了快三炷香时间了。我看你步伐不稳,要是中了暑,前面街上就有家医馆,赶紧看看去。” 商淮视线模糊,离得很近也看不清眼前这个中年女人的脸,只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抱……抱歉,我这就走。” “我这店没人看可不行,没办法马上送你过去。你要是实在走不动,就在这等会儿,我喊个人去把大夫叫来。”老板见她可怜,上前挽她一把,被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女人神情怔愣,看着自己空着的手臂,眼前的少女看着病恹恹的,力气倒是大得很。 商淮头疼欲裂,根本没听到她后面说了什么,自顾自跌跌撞撞地走开了。 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静静看商淮离开,眉头时而微凝时而舒展,有些纠结,心道自己一开始说话是不是太凶了点,吓得这孩子不领她的情。 不多时,街上来了个扛着布料的少年,见她站在外面,招呼道:“老板娘,今儿不在店里算账,怎么出来了?” 她嗔怪一笑,道:“没账好算,出来透透气。”看着少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他招招手,“李追,把东西放好马上过来,交代你个事儿。” 少年挺起胸脯,拍了拍肩上的麻布袋,晒成小麦色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爽朗地道:“您说,我听着,这点东西不碍事。” 当即,她就将刚才的事简单与李追说了,叫他顺着那个奇怪少女离开的方向去看看。 “虽然一个人走在街上,但我看她也不像什么无亲无故的孤女,长得好看,穿得也靓,皮肤白得跟鲜牛奶似的,一般人家哪养得出这样好的女儿,肯定是个千娇万宠的千金小姐,爹娘心尖尖上的宝贝,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家里人还不得心疼死。你就顺着这条街走过去看看,路上遇着她,她若肯,你就赶紧送她到陈大爷的医馆去,医药钱都我出。也算给我家的小崽子积点功德,叫他的病早些好起来。” 李追将布料扛进仓库里,与老板打了招呼,就沿街寻了过去。 …… 清涯拎着酒,转过几个路口,就走到了未央街上。虽然白天的未央街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响个不停,但是还远远比不上夜晚来得热闹。 空气中有熟悉的清甜味,清涯走到这里,止了脚步,他不自觉地吸吸鼻子,确定了香味的方位,便走过去。一个老婆婆坐在街道旁边的柳树荫下,手里摇着一把边角破损的蒲扇,正守着一辆小推车和一口黑色的大锅。 老人见到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忙不迭扔下蒲扇,搓着手站起来,亲切道:“小伙子买糖炒栗子?” 他扫一眼旁边装栗子的纸袋,点点头:“要大份的。” “好嘞。”她搓开一个纸袋,拿着小铁铲熟练地铲起栗子往里面装,搭话道:“后生长得真俊,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娶妻了没?要不给家里人也带点?” 清涯最怕常人与他提这茬,吓得赶紧摇头。 婆婆笑眯眯道:“十文钱。” 他一手接货一手交钱。拿到栗子后掂了掂重量,然后再度数钱,不好意思地道:“再来一……两份,两份吧。” 他既没有中意的姑娘,也没有家里人,之所以再买,纯粹是因为他觉得一份不够吃。 婆婆脸上简直笑出了花,捡起小铁铲,又给他装了两袋。 清涯拎着一壶酒和三袋栗子,沿河走了一段,不知不觉,来到前几天商淮剥栗子的那个小码头。 正好他没什么要紧事,也懒得再往前走,索性靠着码头边的柳树坐下,打开其中一袋栗子。他从前在山林间餐风饮露,没吃过好东西,更是没买过糖炒栗子,拿到手里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兀自在一旁拿着牙齿啃了半晌,弄得一地都是碎壳和碎栗子肉,他越剥越气,干脆放弃。他想了想,手上捏了个秘术的起手式,打算尝试一下特殊的剥栗子技巧。 正在这时,街上跑来一个少年,远远地就朝着他道:“公子,问你个事?” 清涯被那声音一吓,顿时收回手,做贼心虚似的站起来,故作镇定地望着跟前的少年。 “公子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青色裙子、搭白色披帛,脸小小的,眼睛黑黑的,生得特别白。”李追回忆着老板的形容,努力向眼前这个男人描述那个他没有见过的少女。李追隔得老远就看见这个青衣男人坐在树下,以为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若是那少女从这里经过,说不定正好看到,便想着从他这里问点消息。 清涯听到这形容,不知怎地立刻便想起那个名作商淮的少女,心道:见自然是见过的,就是不知道是否为同一个人。于是,他很干脆地答:“没有。” 虽在意料之中,李追却还是有些失望。他低声向清涯道谢,打算再往前找找看。 清涯看出他神色中的失落,想到面前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跑大街上到处打听一个姑娘的下落,或许那姑娘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想起方才卖他栗子的老婆婆的话,心念一动,多嘴问了一句:“她是你意中人?” 少年受了惊吓,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她好像病得很严重,听老板说路都走不稳。我老板看了心疼,叫我来找找,遇上了就给送到医馆去。” “这样啊。”清涯眼睛瞟向傍着未央街的长河,沉吟片刻,道:“别是掉河里了吧?”他朝着河边走了几步,说得非常认真。 李追:“……”面前这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脑子怎么就跟被驴踢过似的。 清涯本来只是无心的调侃,没想到他往河中心看去时,还真看见一个和少年形容的少女很像的人。 未央街河畔的码头一般分为两层,上层高齐街道,有个宽敞的平台,方便船家卸货上货;下层只比水面高出四五尺,大都由木板搭成,在边缘钉着几根木桩,船只停靠在岸边后可以拿绳子系在上面。因为两层平台的落差较高,不靠近河边,站在街上的人根本看不见码头下层的情况。 码头有一道石阶连接上下层,青衣少女蜷缩成一团,坐在最下面那层阶梯上。她的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是打瞌睡、又像是在哭泣。 清涯转头看李追,指着下面的人道:“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李追奔到岸边,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确定地道:“不太清楚。” “下去看看吧。”清涯往码头下面走。 李追小跑,几步跳下石阶,冲到他前面去,先一步到了少女身边。 少女发上装饰了白珠攒成的首饰,初夏熏风里,象牙白的轻纱发带和着青丝翩跹,长发漆黑光亮,如瀑流泻,铺在肩背上;她肩上搭了白色披帛和面纱,一身浅青色襦裙泛着微微琉璃光,孤独而脆弱地美好着。 是商淮。 长河两岸万千柳丝飘舞,辉映着清涯眼底的身影。 河面水波荡漾,日光细碎地闪耀着,明亮得灼人;蝉鸣如啸,青柳翻飞,翠色沿河蔓延到无限远的地方,看不见尽头。清涯心中有根弦,被轻微拨动了一下。 他缓缓步下石阶,走得很慢,却觉得自己只一步,便已到她身边。过往的上千载时光,压缩成他迈向她的这几步,在须臾间便被跨过。 他与商淮只见过几次,先前没注意,现在一看,才发现她生得着实瘦弱,在一般的十六岁少女里面,她的身架也算得上纤细柔弱的了。 他一面心疼她或许从来没吃过饱饭,一面又想着自己总是被她气得吐血,很纠结要不要管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