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尧和程老四看着一旁淡然无谓的少女,满脸都是惊恐。就在刚才,他们还以为面前这个小姑娘是只柔弱可欺的小白兔,哪成想,这竟然是个大型食肉动物。 眼看几个男人没什么话好说,商淮拿起放在一旁的伞,起身作势要走。 正在这时,醉鬼在桌下踢几下鲁尧的腿。 鲁尧立即会意,横过长臂和折扇挡住了商淮的去路。 商淮蹙眉,轻飘飘地看了鲁尧一眼,道:“干嘛?”她把拿伞的那只手抬高了些,依稀看得出是个握剑的手势,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架势。 鲁尧立刻收回手,把折扇藏在身后,“没、没干嘛!”程老四霎时狂笑,气得鲁尧又是一脚狠踹过去。 醉鬼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双手并用,将头上凌乱的枯草从前额抹到后脑勺,露出他那张痨病鬼似的土黄中带青白的脸,一看就不健康。 鲁尧“唉哟”一声,心想以后得把自己的面粉借他二两搽一搽,老二活得忒不精致了,丢人。 楚老二这时候像是酒醒了,磕磕绊绊地找条凳坐下,对商淮招招手,道:“来,坐,话还没说完,走什么。” 商淮目光冷冷,一脸嫌弃。终究又放下伞,回到桌边坐下。 “方才和你开玩笑,没真个叫你去杀人。”楚老二说话很认真,望着商淮,又道:“公子将你托付给我们,你最好跟着我们走,颐都这么大,坏人也多,让人拐跑就不好了。” 商淮哼了一声,斜瞥他一眼,道:“多谢关心。”很明显是不领他情的。 醉鬼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来,说道说道,公子叫你到颐都办些什么事,为什么会用上我们三兄弟?你知道我们的能力是什么吗?” 商淮回忆了一下这三人方才的自我介绍,结合眼前所见的一切,沉吟片刻,问:“要听实话吗?” 鲁尧和程老四猛摇头。 楚老二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微微抬了抬胡子拉碴的下巴,示意她说。 商淮眨眨眼,偏着头笑了,说:“酗酒无度的醉鬼。脑满肠肥的吃货。搽脂抹粉的人妖。”她的语气非常轻快,还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小俏皮,这三句话像刀子一样戳进三人的心窝子里,噗嗤、噗嗤地溅起小血花。 老三老四大为光火,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楚老二却失声笑了起来,赞赏地道:“没错。” 楚老二这么“知书达理”,她一时倒没辙了,犹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他是不是真的醉得人事不省? 她看了他许久,才发现他的双眼无比清亮,像是久封于尘埃下的黑曜石,掩藏不住的华光与明彩,不是一个已近不惑之年的醉鬼该有的眼睛。 商淮心生好奇。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人对她的好奇,远要多过她对他的。 商淮本想与他们见一面,有个初步了解就离开。她刚到颐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待安定下来之后肯定还会与他们有联络,师父交代的事不用急在这一时。 楚老二以退为进,与她道:“你现在若是不愿说,可以不用讲。方才的挑战确实是和你开玩笑,千万不要当真,闺女你可别去找萧二公子的麻烦了,他是个可怜人呀。” 商淮冷冷笑了,眼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看得几人很不舒服。 她再度拿着伞站起来,此次却在离开之前,对几人道:“师父想要颐都里最珍贵的东西,而我,回来复仇。” 说罢,她夹着伞迅速离开了,徒留三人原地面面相觑。 鲁尧将她最后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思考好几遍,却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拿折扇敲着脑袋,在楚老二的对面坐下,道:“唉!老二老四,你说她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皇城里最珍贵的东西是啥?她一个小姑娘,能和什么人有深仇大恨啊?” 楚老二并不理他,招手叫伙计过来,吩咐道:“一坛云州春,一坛映月雪,分装带走。” 云州春、映月雪都是楚国有名的好酒,前者产自北境苍云城,口感醇厚,酒香绵长,每年所产的极品佳酿都是皇室的特贡,次品则流入民间,以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挂在酒肆茶楼的酒品单上;后者产自南境一个名为映月镇的地方,只在冬雪落下的时节才能开坊酿造,而南方落雪的年头很少,十几年未必有一次,真正的映月雪出产极少,价比黄金,市面上基本上买不到,自从六年前映月镇叫齐淮河淹没,则更少了,喝一口少一口。 伙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像是醉得不轻的男人,为难道:“客官,这云州春还好说,另外一个……咱家实在入不起,没有。” 醉鬼苦笑,鬼使神差地朝窗户外边看去。 青伞白衣的少女早就走远了。 …… 东市街道纵横、商铺驿馆林立,非常喧闹,停雨楼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隅。 商淮从停雨楼所在的那条街出来,路过几个十字路口,很快就走到了东市人流最多的地方。 此处有一条可以走大船的河流,延伸向颐都城外,与护城河相接。 十里长街沿河铺展,两岸皆是精巧华美的楼阁飞檐,鳞次栉比,十分别致,簇拥着无数妓院、茶馆和乐坊,是楚国有名的销金窟。颐都城中,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世家子弟在此流连忘返,沉醉于温柔乡、美人怀,不知今夕何夕。 有名的才子们时常在这边举行诗会和各种活动,每月都有大型宴会,不少贵公子与有身份的富商巨贾也喜欢凑热闹,常在此一掷千金,有时,皇族的后裔也会来此消遣娱乐。 颐都八俊的才名,最开始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人间繁华处,极乐未央街。这里有个蕴意极好的名字——未央街。 商淮在河边一个老奶奶那里买了一份糖炒栗子,又从走街串巷的货郎手里要了串糖葫芦。 她在炒栗子的小摊下面躲了一会儿,等雨彻底停了后,就坐在河边小码头的石阶上,默默地看着水面发呆。 岸边全是垂柳,树叶上的水不时滴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每当这时,映在水中的楼阁飞檐的倒影便扭曲起来。商淮盯着水中扭曲的世界看了好半天,才想起剥栗子。 她捡出袋子里最大的那颗,沿着爆炒出现的裂缝,从中间向两边用力,将外面的硬壳除去以后,再轻轻地揭去里面棕褐色的栗子衣,机械地重复这一套动作,剥得非常快,看得出她对此非常熟练,转眼脚下就堆了一层栗子壳。 她剥好了却不吃,每次只是放到鼻子旁边闻一下,就扔回袋子里。 商淮把那袋栗子折腾得差不多的时候,河面上来了一艘小小的篷船。她很无聊,边剥栗子,边盯着船上的人看。 师父也老喜欢租条小船,站在船头看两岸的风景,不过他上次租船游玩似乎要追溯到六年前。 商淮煞了他的风景,从那以后他对水里的东西再也提不起兴趣。 船家在船尾掌梢,船头立着一个青衣墨发、身形颀长的男子。 男子广袖临风,衣衫飘逸,发上依旧能看出之前淋雨的痕迹,上面束着翠玉的冠和同色的簪子;眉峰若剑,很衬那双狭长深邃的眼,但他唇色很淡,看起来时刻都像在抿唇,给人的感觉很是孤寒清冷。 小船离得近了一点,商淮收回目光,专心地对付手里的糖炒栗子。看惯了师父那般似冰雪塑成的卓绝之姿,再是好看的人到她眼前,也就那个样。 舟上的男子微微垂着眼睫,实则早就注意到了她,先前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也不作声。离得近了以后,他转身朝船家做了个手势,船家将速度放缓下来。 等到二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他抬眸看她,微笑道:“姑娘,这街上哪家铺子可以沽酒?” 商淮本就是不善交际的性格,此前从没见过他,总觉得自己先前不该盯着他,现在更不该与他搭话。而且,他一说沽酒,她顿时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醉鬼,一时间非常不高兴。 她半晌无语,然后站了起来,把剥了大半的那包栗子和没来得及吃的糖葫芦朝船上一扔,一个字都没说,转身就走。 这举动很不礼貌,而且非常怪异,要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会骂她一句“有病”。男子却没有,只是略微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她这性格,旁人哪能拐走?”说罢,他捡起掉在脚边的糖葫芦,撕开外面已经被水浸透的纸衣,看着融化的红色糖浆出神。 船尾的男人轻声问他:“清涯,你这次会在颐都待多久?” 被唤清涯的青衣男子摇头,“不好说,最近遇上一个麻烦人物。” “她?”艄公打扮的人看着旁边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想到方才那特别不友善的小姑娘,笑着问道。 清涯扔掉糖葫芦,顺着他的目光捡起栗子包,打开后被那味道吸引,不自禁地拿了一颗剥好的放进嘴里。他第一次吃这东西,觉得味道很是香甜,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不错呀!” 男人挑眉,道:“你问她去。” 清涯再度摇头,不知何故叹了一口气。他在船头坐下,遥望商淮离开的方向,“她还算不上麻烦,不过是个性格古怪些的小姑娘罢了。但我总觉得,我对她太在意了些。” “他是你们公子唯一的徒儿,自然要多用心。” 清涯道:“她在颐都这些天,你跟着她,多担待着点,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到东市停雨楼寻我。”说着,他蹙起剑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片刻,他展开眉头,终究出声:“盯着右丞相府邸,她如果过去,遣派灵符第一时间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