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非常机敏,几乎在李修笙抬脚进来的瞬间立刻停止了说话。 酒坊的堂屋里很暗,外面尚有一些红灯笼和客栈酒家朦胧灯火的照明,屋内却什么都没有。 略略适应了黑暗后,李修笙冷冷的开口:“老头,我来买酒。” 屋内只有一个老头斜坐在桌边。手似是不经意的撑着桌子的边缘,在听闻李修笙的要求后,老头儿颤颤巍巍的起身,摸着黑向存放酒罐的架子边走去。 “你怎么不点灯。” “官人,小的是个瞎老头,怎么看得见。” “既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是官人。” 李修笙锐利的视线依然扫着堂屋里的角角落落,依然没有找到目标的存在。 “您走路虎虎生风,再加上您的刀刃在剑鞘里晃动,老朽听觉尚可,只是随意猜猜而已……” “女儿红可好?”老头摸到了长木勺,转过身子对着李修笙的方向问道。 “可以。”李修笙眯起了眼睛,细细看去,终于在老头刚刚撑着的桌下发现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而似乎是感觉到了李修笙的目光,那双脚悄无声息的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往后缩了缩。李修笙脸上横生了一些戾气,也没有细想,一把就掀开了桌子。 他以为桌下那人会明晃晃的跳出来,却在手腕处感觉一阵抽疼。在低头看去,自己的手腕被一条软鞭死死缠住,一声清脆的声响爆裂在空气中。 下一个刹那,那鞭子的主人略使了些力道,向着李修笙被动的方向扭动鞭子。李修笙毫无准备也没有防备,就这么生生被拽动,径直装在了酒架旁的木柱子上。 好在李修笙是练家子出身,力量又大,很快稳住了脚步,没有撞在柱子上。他稳了稳心神,径直拽过了那条鞭子,把藏在桌子上的人直接拽了出来。 那人的鞭法极准却失了些力道,低呼一声径直撞到了李修笙的怀里。 四目相对,均是黑沉沉的目光,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旁边打酒的老头有些慌乱,小声问道:“仲德,你怎么样?” 李修笙怀里的青年迅速退后,低垂下脸,有些慌张的回复到:“父亲,无妨。” “无妨?”李修笙冷笑了一声,转动了一下火辣辣疼的手腕,目光牢牢锁定在半昏暗里那张不明朗的脸上,“你到底是何人,居然要钻在桌子底下袭击朝廷命官。怕是个活腻的乱臣贼子!” 李修笙说话带着极强的压迫度,那青年没什么反应,老头倒是吓的不轻,赶忙摸索着挡到两人中间:“官大爷,您别误会!这是我家小儿,唤作邓仲德,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躲桌子底下闹着玩呢!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你是看我才来方水没几个月,有意来诓我?这城里谁家不知你瞎老头一辈子未曾婚娶?哪儿凭空来的儿子,莫不是黎疆过来的细作!” 老头真的有些慌张,拉着身后青年的手就上前,一副要自证清白的样子:“官大爷,火眼金睛,我老头子这辈子确实没有一妻半子,但是这孩子确实是和我有缘,认下的义子。他的父亲是早年间我初学酿酒时,师出同门认下结拜兄弟的儿子。可惜我那兄弟命不好,今年年头上山伐木被树给压死了。我这才认了这孩子……” 老头说话的时候,李修笙依然死死的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他身子瘦弱,皮肤白净,一对眸子炯炯有神,在暗夜里发着光。 “你过来。” 那青年听到了李修笙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步上前。 “他说的是实话?” 那青年低垂下头,一副道歉认错的模样,点点头,声音却小了下去:“小的父亲确实是义父的同门师弟。我家本在鲁州,没逢好时节,赶来方水投奔邓伯。” 老头讪笑着接过了话茬,把满满一竹筒的酒递给了李修笙。后者接过,要从腰间掏出银袋却被邓老头抢先按住:“不用拿钱。官爷权当小的这次孝敬您。” 李修笙冷冷的勾起嘴唇,看向黑影深处的青年:“屋内暗,我这提了酒的走路不稳当,还请这位小哥在前头引路。” 堂屋里东西甚少,不过就是一排酒架子,再加上几张方凳和桌子,李修笙这么说,谁都听出来他有些想看仔细的意思。 毕竟这大晚上,外面的闹街比屋内亮堂。 那青年杵着没有动,邓老头倒是抢先动了步子。 “官爷,随我来。这边走……” 边说着他边踢开脚边碍事的椅子和桌子。椅子和桌子刮擦着地面,在寂静的空间里形成了让人不适的回响。 李修笙纹丝不动,他对面两米开外的青年也没有动。李修笙的眉毛再次不善的蹙起:“怎么,这么个薄面都不给?” 说罢,李修笙身侧的剑鞘一动,暗色里寒光一动,那把利剑就直接从他的掌心直勾勾的指向与他对峙的男人。即便在黑暗里,那男人也有些闪躲的功夫,几乎是在李修笙动手的同时,侧身一闪。 与此同时,他抽出了鞭子,挡住了利剑飞来的方向。 一道浅色的鞭痕划过两人的视野,李修笙冷笑了一声接住了那在空气拍出脆响的鞭子,牢牢抓在手上。 青年扯动了两下,拽不动,再看李修笙,已经低头去研究手里握住的鞭子。他一恼,扔了鞭子转身就跑。 没跑两步,被李修笙扣着手腕拽了回来。 李修笙的呼吸粗重了几分,不由分说,拽着他便出了屋子。 明晃晃的灯火落在青年的脸上,他来不及遮蔽。那清秀的眉目完完全全的落入了李修笙的眼底。 “琛琛……” 青年的脸全然冷了下来。他挣扎了两下,却全然挣脱不得,只能认命的由李修笙大力的抓着,嘴角溢出了一丝恼恨:“官爷认错人了。” 李修笙苦笑,拽着她就带入了怀里:“琛琛,我找你找得,很苦……” 全然没有料到李修笙会如此对自己,在他怀里的人几乎是拳打脚踢,气的单薄的身子都在颤抖。 李修笙很快松开了她,再看去,宁琛琛的脸上除了更加消瘦,发髻做成了青年男人的样子外,穿着普通的布艺和黑靴子,其他与几个月前并无太大差异。 他心里百感交集,没有料到冥冥之中两人会在此地再次相遇,松开后,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一时间哑然。 宁琛琛懊恼的拨了拨额间的头发,放弃了遮掩和躲藏,冰着眸子直勾勾瞪着李修笙:“我竟然不知道李公子竟然痴情至此,为了追我跑到这深山老林的偏僻之地。” 李修笙脸上的苦笑加深了一分,只是垂眸看着宁琛琛:“你这一走数个月,未曾想到我今日会在这里与你相见,是么。” “自是猜不到。” 里屋的邓老头本听到两人缠打的声音还想出来阻挠劝说,听到两人心平气和的开始谈话,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摇头独自往后院走。 李修笙看着老头的身影堙没在暮色里,收回目光,凝着眼前的少女,放缓了声调:“一别良久,和我一起吃点东西?” 沉吟了片刻,宁琛琛抬头,指了指附近的酒楼,下巴微微一抬:“就那里。” 两人在酒楼二楼找了个临街的清静位置坐下,点了一些小菜后,李修笙问店家要了两只酒杯,把刚刚店里提上来的女儿红倒了两杯出来。 宁琛琛眉眼无异,细长的手指转动着酒杯,像是在思量什么。李修笙也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看不够似的,一次次打量着她的脸。 “京中如何。” 默了许久,凉菜热菜都上齐了,宁琛琛缓缓开口问道。 “你想问的是宁府还是其他。” “你觉得有需要让我知道的,都告诉我便可。” 李修笙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宁琛琛的碟中,轻笑了一下,喝尽了自己酒杯中的酒后,低沉的开口。 “宁相在你走后生了一场重病,也是和圣上视察洪灾时落下的。回京中将养着,在我离开之前尚未痊愈。这几日来审查的京官都说宁相安好。” “你好端端的来这里做什么?” 宁琛琛皱起了眉头。初见被他认出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的行踪被宁玄鹤发现了,而李修笙不过是坐实两家姻缘前来擒拿她这个出逃的妻子的。 可是现在细细想来,刚刚那一幕实在像是无心。李修笙看上去就像是随随意意的走进酒铺要打酒的样子。 “这世间再无李相。琛琛,李家没了。” 李修笙说的很克制。宁琛琛却在这份平和克制里,听出了惊涛骇浪的背景。方水不似京都,皇子脚下什么消息都是敏锐迅捷。 宁琛琛抬起眸子看向李修笙,这才看清楚,他憔悴了许多。下巴上的胡茬密密麻麻,眼睛里也尽是自嘲的苦涩。 听他说完李梦尘在宫里做出的荒唐事后,宁琛琛默了许久。 她突然想起了过去几次入宫时无意撞见的点点滴滴,吃不准到底是自己敏感多疑还是捕风捉影。但在那时候,她确实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说。 如果……如果她能以什么立场提醒李修笙,或者李敦如,现在李家会不会就不会遭此大祸。 李修笙见宁琛琛半晌不说话,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看着她,轻声问道:“父亲被罢官,长姐赐了自尽,我被贬黜至此,琛琛,我只想问一句,当时宁李两家的婚约,你还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