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京都城外草长莺飞,偏离官道向西绵延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行马车车队正浩浩荡荡的往前前行。 马车车队足足有十几辆,各种锣鼓刀具旌旗胡乱的摆放在最后的几张拖板车上。那些道具摆设随着马儿摇晃的速度发出各种杂响。 马车轿子里时不时传出污言秽语的调笑声抑或叫骂声。 走着走着,整个车队的速度下降了下来。 打头的马车上,牵头的人是个个子不足四尺,身形如同儿童的侏儒。他皱了皱眉,牵住了马车,从轿子前头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扬着鞭子指着前头摇摇晃晃慢慢悠悠的人吼道:“哪来个不长眼睛的,没见着爷身后有这么多马车,不知道让一让!” 羊肠小道的正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布衫,看发髻是个不过弱冠的青年人。身子骨很瘦弱。马匹也极为普通,除了身上一个建安的包袱和腰间的一把鞭子和一把短刀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行李。 听闻了身后有人叫嚣,青年缓缓转过头,淡漠的眼神扫了一眼身后的车队。他一言不发,双腿夹了夹马儿的肚子,牵动缰绳,不紧不慢的走到道路的另外一边,算是给马队让了路。 前面的争执引起了车队里旁人的注意。 侏儒架着马车骂骂咧咧的从青年身边跃过的时候,后面的几辆也立刻跟了上来。马车轿子上的轿帘有几挂被人撩了起来,露出了些男男女女的脸。 青年在一棵树下悠悠的牵住了缰绳,似是等待马车队彻底穿过自己再动身。而那些探寻的目光就各色各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人穿着大紫大红,尽显粗鄙的江湖之气。有几个女人的目光落在了马车上青年的时候,“噗嗤”的笑了出来,扬手就摇着帕子冲着那个男人调笑。 “哟,哪儿来的小哥,这么俊俏!” “你是从京都来的么?” “公子哥一个人去柳城么,和我们一起呀。” 男人的眸子低垂,没有抬头去应付那些狂蜂浪蝶。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丫落在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青年的眼眸冰冷。马车队快速消失在羊肠小道的尽头,扬起了一层浮灰。他若有所思的牵动着马儿再次走到了正道上,缓缓的向着西边的方向骑去…… 这年的五月,朝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还未入夏,南方多地旱涝并发,一时间从北方调去粮草无数赈灾,可依然杯水车薪。全国上下惶惶,生怕因此赋税加重,民不聊生。 大公主因为怀了个父不详的孩子,在皇帝出行前强行灌了去子水,遣了她的行宫,处决了一干日常侍奉歌舞伎、武丁和随从。对外则称,长公主宇文姝为了求上苍降福西梁,自愿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修心佛法,不与尘世为伴。 知情的人却发现,那所皇室的尼姑庵生生成了人间牢笼。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就囚禁了长公主一人。而每每夜半,附近的住户都可以听到长公主女鬼般的哀哭,嘴里却反反复复的念着“柳白”这两个字。 皇上带着几位重臣奔赴前线,朝中独掌大权的名义上是皇子宇文峻,但也有传闻太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前朝太后与其娘家人过问的多了,宇文峻倒更像是一个摆设,郁郁寡欢,终日把自己关在后院深宫中闭门不见人。 太后本想这样就能早日抱上重孙,事情却朝着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 宇文峻的准太子妃尚且未怀孕,倒是皇上的李美人率先诞下一子。本是该举朝欢腾的大喜事,消息传到了南陲,皇帝却龙颜盛怒直接下令把李美人打入冷宫,而随王伴驾的李敦如也革去了职位,打入大牢待回京后再做处决。 那无辜的孩子不知去除,生下来后,据说一日母乳未吃,就被匆匆送出了宫殿,再无人知晓下落。 朝廷把这事掩的极为隐秘,但是风声还是渐渐传开。尤其是那些听闻李美人诞下龙子,忙不迭的就上前来贺的人,全被株连。皇帝在气头上,也不管朝廷是否是用人之际,当下便砍了几个人的脑袋。 一时间风声鹤唳,众说纷纭。 宇文峻的隐匿,李美人的祸事,再加之皇帝之前年年选秀都未有新人再给皇宫添丁加口,一段伦理外的皇家密事算是得到了证实。 后继无人又出了这等丑事,太后一病不起,连带着皇帝在外也感染了瘟疫,一时间举国震动。 更让人吃惊的事,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独眼公主宇文倾收揽了一干重臣,在皇帝离朝的时候把朝野内外料理的妥妥帖帖。 西梁建国不过二十年,如今根基不稳,内乱频出又后继无人,边陲各国都蠢蠢欲动起来。 京都的百姓们提心吊胆的过生活,当官的人家更是把脑袋捧在手心过活。在这种人人肝胆俱危的日子里,西梁要出女皇帝的风声再次甚嚣尘上。 只不过从前主角是长公主,现如今成了独眼的宇文倾。 西南边陲方水。这里民风淳朴,消息闭塞。 近日镇守随山的军营进出的马匹突然颇多,一张张面孔陌生的信使穿梭在青石板的街道里,呼啸而去。有些穿着京都正红色的官服,有些则是青绿色各地方州县的官服。 来来回回陌生的脸和穿梭不息的给小城带去了一丝紧张的异样氛围。 临崖而立的帐篷里,一个小兵牵着杂色的花马悻悻的归来,草草牵好了马后,矮身钻进了一个帐篷中。 “见过节度使大人,李统领。” 帐篷内的两个男人本在看地图,看到小兵进来,收起了东西,看向那人。 李修笙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手,懒懒散散的挑了挑眉头:“酒没买回来?” “统领,镇上那瞎眼老头儿今个儿不在。他那混账儿子像是眼睛长在脑袋上的,我说这酒是给节度使大人喝的。他竟然一声不吭走了,瞅都没瞅我一眼。” 唐演缕缕胡子笑了笑:“瞎眼酒庄的老邓还有个儿子?我怎么不知道?” 那小兵点点头:“几个月前收留的义子。也不知道老头儿怎么想的,那男人有手有脚却什么都不做,白痴白喝那老头儿的,却连送上门来的生意都不打理。” “你莫不会趁着人家铺子无人看管直接撩了几勺酒喝了吧。” 唐演笑着说道,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那小兵忙不迭的摇头:“唐大人,统领早早就有规矩,驻边兵丁一律不得兴风作浪,作威作福。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那便是你们统领带的好。” 李修笙弯了弯嘴,略略颔首:“唐大人过奖。” 唐演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官服就要往外走,李修笙起身相送。 站在门口,唐演转身看着身后的青年,眼底有些恻隐,拍了拍他的肩头:“贤侄,保重。京都那里,皇上念你父亲为开国肱骨,并没有赶尽杀绝,只囚禁在李府,革去官职,也算是颐养天年。至于你长姐……” 李修笙低垂下了头作揖,掩饰住了脸上的神色:“长姐糊涂,大不敬触犯天威,死不足惜。” 唐演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看了看李修笙便转身离去。 人马散去后,军营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日常。 李修笙垂眸看了看折好的地图,眉眼里染上了一丝阴鸷。 旁边的小厮走了过来,低声问他:“统领,这酒要是买不来……您不如去逛逛官窑吧。虽然比不得那些小的窑子姑娘漂亮,但是您这身份又未曾嫁娶,官窑应该无妨,有酒有姑娘。不瞒您说,爷您来了这里三个月,小的们都没见您展眉笑过。” 李修笙嗤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廷批文塞到了小兵怀里,瞪了他一眼:“别费舌头找些自己耍懒的借口,你买不来酒,我自己去打便是。” 方水城小,从东到西不过一炷香的马程。夜色初放,灯笼一盏盏挂了起来。李修笙褪去了军服,只是穿了一身青色的常服,独自从营地走出,沿着街道走近闹市。 邓氏酒坊的灯笼未曾挂起,但木门却开了一扇。远处李修笙看到了便加快了脚步,朝着酒坊的位置走去。 人还未到门口,就清楚的听到了里面两人说话的声音。他蹙了蹙眉头,果然如小兵所说,这瞎眼的老头收了个义子? “我怕是不能在这里逗留了。若让人寻着我,我便再也插翅飞不走。” “你这臭小子不听劝,若不能逗留你便往东去响州,偏偏像头倔驴还要往西。你莫不是不知道黎疆大部蠢蠢欲动,西部战事一触即发。” “我知,但我要寻的人还得往西去才行。多些您这些日子的收留,若没有您的照拂,我怕是早死了。” “哼,你若是觉得老头儿保了你一命,那就更应该听我的话!我是老了,瞎了,可是我耳朵好使的很!你也不听听这一天天多少马车快马从门前过,直奔军营的方向。朝廷国库吃紧,为何此时在方水布下这么大的阵仗!” “我明白,但实在是耽误的时间太过久长。如今我决意已定,明日便启程……” 李修笙的俊眉狠狠皱在了一起:这里头一老一少的对话完全不像是义父义子之间的交谈……更何况这青年的声音总是透着股让人莫名熟悉的味道。 没有再做停留,李修笙径直推开了门,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