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燕窝给在屋外守着的各人送上第二轮茶水时，宁琛琛的房门被倏然打开。一股子似花香又不似花香的味道散了出来。　　　　燕窝一激动，连着茶盏点心统统拂到了地上，叮里咣啷一阵响，旁人却不理会。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走出屋子的袁流莺。　　　　袁流莺嘴角噙着些笑意，淡然的转身把门再次阖上。　　　　“如何？！”宁玄鹤上前问道。　　　　“小姐片刻就能醒来，现在还请小姐的贴身丫头进去给小姐净身，重新穿戴。小女借宁府小厨房一用煎制药物。”　　　　“好好好，老钟你且领着袁大夫和袁丫头去。”　　　　燕窝推门进去时，床上的宁琛琛睁开了眼睛。听到了燕窝走来的动静，宁琛琛干涸的嘴唇张了张：“燕窝，我好累……”　　　　燕窝的眼眶一下红了，忙不迭的递上温水，扶着宁琛琛坐了起来。水一口一口被宁琛琛喝了个干干净净，再次抬头，燕窝已经给她擦拭起了身子。　　　　“啊！”燕窝一声惊呼，撩起的锦被下，通床都是新鲜的或者半干涸的血迹。　　　　再放眼看向宁琛琛的四肢，手腕与脚踝密密的分布着些细如针尖的小孔，那些小孔外也染着同样的血渍。　　　　燕窝像是看傻了，动也不敢动。倒是宁琛琛放下了杯子，冲着她安抚的笑了笑：“我不疼，无妨。”　　　　宁琛琛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我睡了多久……”话没说完，宁琛琛拉突然住了燕窝的手：“我爹呢？宁玲珑呢？我记得……”　　　　她记得宁玲珑的暴怒与犹豫，也记得结冰的湖水冷的让人绝望的温度，她记得在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梦里，那黄沙尽头的黑色幡旗与旗下跳舞的红衣女人，记得宁澜在她床边悄悄说的那些话……　　　　燕窝给宁琛琛阖上了衣服，把炭盆端近了些，轻声回道：“老爷宁澜都在外头呢。宁玲珑醒来后被老爷关起来了，赵姨娘在十天前下葬了。”　　　　燕窝说话的时候，宁琛琛醒来时涣散的眼神一点点聚焦，衣服穿戴整齐后，她从床上立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些坚定：“我有话同我爹说，让他们进来。”　　　　看着燕窝端着热水出去，宁琛琛挑开珠帘从内卧走到了客厅坐下。宁玄鹤带着宁澜推门而去，看到女儿好端端的坐着喝茶，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下去。　　　　“琛儿……”宁玄鹤生生止住了话头，不住的打量着宁琛琛，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宁琛琛冲着宁玄鹤笑了下，起身给他作揖：“让父亲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女儿现已痊愈，勿用担心。”　　　　宁玄鹤有些怔然：“你可知，你是怎么倒下，又是怎么好起来的？”　　　　宁琛琛摇了摇头，她望向床铺，宁玄鹤与宁澜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整张床上都是暗色的血液。宁玄鹤额头的青筋一下暴突，抓着女儿的手就问：“袁流莺可有伤着你！”　　　　“袁流莺？”　　　　宁琛琛疑惑的表情还未收回，门口就传来了袁氏父女的声音：“宁丞相大人，小姐想必是醒来了吧。流莺的药备好了，请小姐服用。”　　　　宁琛琛快速瞄了一眼宁澜，后者无异的看着宁琛琛。她别扭的把脸转过去，摇了摇头：“我不要她看病，也不吃她的药。”　　　　“全京城的大夫们都拿你没办法，是袁氏父女救了你。”宁澜轻声说了一句，眼眶红红的。　　　　“这次是你出门去找的，还是人家主动上门来的？”　　　　“只要是为了你好，有什么差别？”　　　　“琛儿不得胡闹，是袁大夫的千金治好了你。为父正要好好嘉奖她。”由不得宁琛琛在说什么，宁玄鹤便让两人进屋。　　　　宁琛琛扫了一眼走上前来给自己请安的父女，鼻子里淡淡应了一声。　　　　“袁流莺，你为何要割伤琛琛？”宁玄鹤对浸满满床被褥的血迹依然耿耿于怀。　　　　袁流莺上前把暗褐色的药物放在宁琛琛面前，又慢条斯理的回复宁玄鹤：“小女未曾割伤宁府千金，也不敢这么做。那四肢处流出来的血液，若人身体康健，是断然不会有的。正因为毒物阻塞了筋脉运作，才造成了宁小姐这十几日高烧不退，元气耗尽。一旦找到症结打通筋脉，毒血便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你方才不是说你会用药探病？你用的什么药？”　　　　“回禀丞相，流莺用袁氏药馆的镇馆之物天山雪莲，放了一片入了宁小姐的舌苔。雪莲很快因苦毒焦灼呈黑色，流莺当即就有了三分把握是中毒所致。后用银针刺了小姐左半身四十六只穴位，已有大量毒血涌出，才放下心来，给小姐全身施针布穴。”　　　　宁琛琛皱了皱眉，看看自己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是长了什么诡异的黑痣：“这些针眼，如何才能退了去？”　　　　“小姐请喝了这碗药，不出两日便会收敛何闭，无须担心。”　　　　为了美观，宁琛琛想都没想，端起那碗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抹嘴，她看了看袁流莺，勉勉强强说了句：“多谢。”　　　　袁流莺的嘴角咧了一个弧度，不知怎的，宁琛琛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心下一凉，喜欢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　　　　“我中了什么毒？”　　　　“看症状，像是坊间传闻的一种罕见毒草汁液提取的断魂散。这种药无色无味，用量极轻便可伤人。流莺曾经在野医方书上看到过寥寥几字的描述，一直以为是传说。方才以雪莲探病，才验证真实，也是大开眼界。”　　　　“我怎么中的毒？我怎么又中毒了？”宁琛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怎么天天有人变着法子想弄死我？我个人畜无害的排骨精招谁惹谁了？　　　　袁流莺摇了摇头：“医术上对毒草汁的描述少之又少，断魂散可以以任何形式混入小姐的汤药、饮食、甚至空气中。流莺判断，一来，小姐那日身上附着些顶级的解蛊汤药，多多少少化解了毒性。紧接着落入冰水，毒物稀释，可能侵入肌理的并不多。否则以断魂散的药性，小姐断然撑不过这十几天。”　　　　一屋子的人沉默了下去。从狩猎，到中蛊到下毒，仿佛黑夜里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背后紧紧逼近宁琛琛。祝柴之死一波未平，赵姨娘之死一波又起。宁府果然如太后所说，这段时间是不太平极了，也邪门极了。　　　　“琛儿，方才燕窝出来说你有话同为父说？”　　　　宁琛琛点点头，又看向了袁氏父女，止住了话头。宁玄鹤明了女儿的意思，挥了挥手，再次吩咐钟管家：“领着袁大夫与袁流莺去领赏。”　　　　“丞相您忘了，流莺说过，金银珠宝，流莺不稀罕也要不得。还望丞相一诺千金。”　　　　“爹，你要赏给人家一千两金子啊？咱们家哪里有那么多钱？”　　　　宁玄鹤摸了摸女儿的头，眼底有些深暗的光，笑了下：“流莺向我所求别物，你不用操心。”　　　　宁琛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袁氏父女离开时，袁流莺又对着燕窝交代了一下汤药的煎取方法，方才离开。　　　　屋里只留下了宁玄鹤、宁澜、燕窝与宁琛琛时，宁琛琛才再度开口。　　　　“爹，女儿病的这些日子里，脑中并非什么都没想。那日落水前的种种蹊跷一直盘绕在我脑子里。虽然人动弹不得，醒过来一桩桩却记得清清楚楚。”　　　　“琛儿你说。”　　　　宁琛琛起身，在屋里缓缓踱步：“那日宁玲珑是气愤交加，我相信她真的动过与我同归于尽的念头。”　　　　宁玄鹤的脸色暗了下去，他隐着怒意与无奈，点了点头。灯光下，宁琛琛看到那张日益苍老的脸上溢着疲倦，开口安慰道：“但是爹，她不是大恶之人，虽然骨子里痛恨排挤我，但还没有到非要致我于死地的地步。”　　　　“你是说？”　　　　宁琛琛点点头：“她没想把我扔下去，她是被迫的。”　　　　“可是小姐，那日奴婢看的清清楚楚，花园池水旁的玉石级上只有您和玲珑小姐两个人，旁人如何逼迫她？”　　　　“我在落水前，被宁玲珑举着，但是分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砸中她身体的声音。爹，我可以去与宁玲珑见一面，确认一下吗？”　　　　“那个混账东西，已经被我锁在了宁府地牢里。昏庸凶悍到这个程度！往日里姐妹争风吃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竟然想加害于你的性命！”宁玄鹤说着，近日里来心力交瘁叠加起来的火气一层层涌上来，人剧烈的咳着嗽。　　　　宁琛琛迈步向前，拍了拍他的背，顺着安抚道：“宁玲珑未必心里已经全然不顾姐妹之情。母亲惨死在眼前，任凭是谁都会情绪失控，爹，让我见见她。有些话我要问清楚。”　　　　宁玄鹤平定了喘气，再次抬了头，总觉得醒来以后的宁琛琛比之前成熟懂事了许多。他略加思忖，便应了她的要求。一行人起身，向宁府的地牢走去。　　　　西梁建国，将都城设在此处后，跟着宇文博打江山的将士谋士、肱骨之臣多多少少赏了封地与宅邸。　　　　现在宁府的宅子便是前朝硕亲王的宅邸。据说这硕亲王与他的弟弟 --- 前朝末代皇帝一样，是个昏庸凶残，喜欢滥用私刑的人形魔鬼。　　　　宁玄鹤当初搬入时便有人说这宅子凶煞气太重，需要用兵戈铁血来镇宅护主。宁玄鹤为官一世，圆滑老练，不轻易与人结仇，这种话也就过耳风随便听听未曾当真。可是短短十几年间，发生在宁宅中的蹊跷事越来越多，宁玄鹤有时也会反思是否当时应当听听那些江湖术士之言。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荒废已久的地牢，率先关押的是自己不成器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