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内灯火通明,管家家丁女婢们皆乱做一团,又如无头苍蝇,忙碌没个头绪。 宁玄鹤看着宁琛琛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红的小脸心急如焚。端进来的热汤药,还未碰到宁琛琛嘴唇,老远闻着那气味,宁琛琛就是一阵干呕。无计可施的宁玄鹤只能攥着女儿冰冷的小手眼巴巴的等天亮。燕窝不知道哭了几回,又怕自己扰了小姐清净和老爷的心绪,一个人站在廊下无声的抹眼泪。 回廊明晃晃的灯笼光下,一个女人犹犹豫豫的走了过来,像是有话要说。燕窝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抬头望去,扁了扁嘴:“曼婶……” 来者正是宁府的绣娘曼蓉。她手里攥着一个水绿色的丝质荷包,期期艾艾的张嘴:“燕窝啊,这里头我放了些薄荷甘草和荷叶碎。从前小姐不肯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的时候,我也拿这个给她闻过,效果尚可。要不,你去试试?” 燕窝猛地点点头,像是攥着救命的宝贝似的折回屋内。 宁玄鹤以为是大夫请到了,眼睛一亮,认清来人是燕窝后,垂头叹了口气。燕窝说明了来意,宁玄鹤只当病急乱投医,默许了她把那荷包放到了女儿的镶玉楠木枕旁。曼蓉也悄悄踱步倚在门边,不声不响的打量着宁琛琛那张布满汗水的小脸。 宁玄鹤转眼看到了绣娘的身影,挥了挥手让她进屋来。 “曼蓉见过老爷。” 宁玄鹤垂目看了看她:“这是你做的荷包?” “回老爷的话,正是。小姐曾经夏日茶饭不思,连续三天粒米未进,奴婢曾用这荷包给她醒神开胃过。方才燕窝说小姐进不去药,想来这个土方子也许能管用。” 宁玄鹤没有作评论,只是让开了床沿,让曼蓉上前。曼蓉自然的坐在了宁琛琛床边的红木圆凳上,拢那荷包在手心,又轻轻捧起了宁琛琛的头放在自己的膝头。 宁琛琛在迷迷糊糊里感受到了人体的温度和柔软。她把湿漉漉的额头转了转,在曼蓉的膝头调取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曼蓉将手心的荷包放在她脸边上。温热的手心加速了草药气味的挥发。宁琛琛像是在火炭里挣扎许久的垂死之人,突然闻到了清冽甘甜的气息,她顺着那股子气息把脸贴上了曼蓉的手心。 绣娘的手心温暖柔软,带着女人好闻的气息,像是,宁琛琛久违的母亲的味道。她舒服的叹了口气,一直紧紧蹙着的眉头一点一点的松弛下来。在一旁看的真切的燕窝赶忙把温热的去热药剂端起,试着凑近宁琛琛的鼻翼。。 一勺浅浅的药水顺着宁琛琛的咽喉吞入腹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干呕出来。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当莫清风在门外汇报宁澜外出寻医归来时,宁琛琛刚刚把那碗汤药喝尽。她的额头上只剩下湿冷的汗水,再也反复的高热。 屋内所有的人都踏踏实实的舒了口气。 宁玄鹤快步到了正院前厅。那老头儿已经同宁澜肩并肩站着,像是等了一会儿。 宁玄鹤打量了老头一眼:来者约莫六十岁上下,身型佝偻,胡须花白却透着股仙风道骨的劲儿。尤其那双眼睛,像夜里蛰伏的兽,亮着精光。看模样便不是个一般市井老朽。宁玄鹤挤出了个笑容,让两人平身。 “回禀丞相,此人是宁澜在宫门外偶遇的打更人。他说自己有些医术,懂些救世济人的方子。因小姐病情刻不容缓,宁澜斗胆带回来一试,还请老爷过目。” 宁玄鹤不动声色的把目光投向了宁澜。 即便寥含章时常向他禀报书房里的情况,并且重点提过这位被女儿捡回来的年轻人如今的学问一日千里进步飞速,面对面再次看到宁澜的时候,宁玄鹤还是为他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蜕变而感到暗暗惊叹。 现如今,宁澜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自信、磅礴深厚的笃定,不可不谓出类拔萃,傲视群雄。 “小人打更人袁通,给宁丞相请安。”老头儿再次作揖。 宁玄鹤点了点头:“虽夜半三更,小女病急投医,但谨慎起见,还请先生先告诉本相你有何过人之处。” 袁通微微一笑,连着唇边的胡须轻微的颤了颤:“本人曾给位高权重者下过良方,医人医心皆颇有心得。” 宁玄鹤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目光晦涩了下去:“我儿只是风热受惊,先生话里有话,宁某不知何故。” 袁通不徐不疾的捋了捋凌乱的胡须:“小人斗胆猜测,小姐的身子想必是经年累月的积弱,性格也郁郁寡欢。来的路上,小的问过这后生今日小姐发病前的前因后果,此刻心里有七成把握能够治好小姐,并让她不再见血生热,体虚气弱。宁丞相如有不放心,小人愿意自报家门。小人乃京中打更人袁通,家住乌雀巷。现如今宫门守卫皆知我名。小人膝下有一女唤做流莺。丞相若无他法,且尽可以让小人试试。” 见他说的坦坦荡荡,宁玄鹤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让管家带着一行人来到了后院。 宁琛琛的热度退了下去。燕窝与曼蓉守着宁琛琛,不断用湿毛巾擦着她的汗水。除了请来的老头,宁玄鹤吩咐其他男丁都在外头候着。门开的一瞬间,宁澜往里头瞧了瞧,正好看到宁琛琛那煞白的一张小脸与紧闭的眼睛。 他攥紧了拳头,垂首在廊下静默的坐了下来。 按着袁通的吩咐,绣娘去自己屋快速拿了做衣服的长针。在白酒中浸泡了片刻后用火烤了烤,十几根长针依次排开。 一旁的燕窝把屋内所有的能点的蜡烛都点亮,有些紧张的看了看那些针,不由得拉着曼蓉的手。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袁通把第一根针扎进了宁琛琛右手的虎口处。 宁琛琛无意识的蹙了下眉头,却没有发出声响。紧接着,袁通行云流水一般快速的把热针插进了宁琛琛脸上、耳坠上及手腕等若干处。针已经用尽,袁通又吩咐燕窝端来炭火,把屋内烘的火热。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屏气凝神的等待里,宁琛琛突然睁眼,旋即坐了起来。脸上泛着红晕,她像是有些热昏了头似的不舒服的就要去揉脸。袁通忙不迭制止了她:“小姐切勿乱动,待小人取下银针。” 宁琛琛仔细一瞧,吓了一跳。她像只刺猬似的,所有露在外头的部位都扎着针头。幸好老头儿制止的快,否则她刚刚糊里糊涂用扎满针头的手去揉眼睛,非瞎了不可。 袁通利索的取下了宁琛琛身上的针头,看了看女孩消瘦的脸颊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恭恭敬敬问道:“敢问宁小姐现在感觉如何?” 宁琛琛嫌弃的推了推要把自己压的断气的被子:“很热,很渴。” 见她声音清朗,目光有神,袁通满意的笑了笑,扭头对燕窝说:“丫头,屋内的火盆可以撤了。” 燕窝点着头,立刻吩咐下人进来把五六盆炭火端走。屋内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 宁玄鹤自然喜不自胜,迈步上前打量着女儿:“琛儿,现已无异样了?” 宁琛琛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生病前的一些记忆涌入了脑子里。她喝了口燕窝端上来的水,抬头望向自己的爹:“宁澜在哪儿?雪融怎么样了?哦,还有那个李修笙,他没事儿吧?” 宁玄鹤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雪融无恙,现在三个马夫在照料它。宁澜在屋外,正是他给你请来了袁大夫。你好生休息着。其他事情,为父自会给你处理好。” 宁琛琛还想细细把林子里发生的一幕与今日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宁玄鹤,可是碍于外人在场,她还是乖顺的点了点头。 宁琛琛的目光落到了枕边水绿色的小荷包上,抓起来闻了闻,自顾自的笑了下:“女儿刚刚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坠入了火海里,像是有什么仙子踩着清凉云来搭救我……” 宁琛琛鲜少有笑容,此刻捧着荷包,像是得了个什么宝贝,爱不释手不说,眼里还有些孩童时期就湮灭的稚气。宁玄鹤不禁想老泪纵横一把。他指了指在梳妆台边远远站在的绣娘对宁琛琛说道:“是你的绣娘说你从前夏日粒米不进,她曾用过这土方子哄你吃过饭。兴许哄你吃药也同样管用。” 宁琛琛放眼望去,温暖的烛火里,穿着淡色衣裙的女人正冲着自己暖暖的笑着。她年近四十,不施粉黛,眉角眼梢都是淡然的优雅与闲适,望着自己的时候眼里有着爱护和关心。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宁琛琛就出于本能一般,完全对她放下了戒备。 “那我刚刚,喝进去药了么?” 曼蓉温婉的点点头,细细的纹路爬在她的眼角:“回小姐,一整碗都喝了下去呢。” 燕窝在一旁红着眼眶,点着头补充:“这法子真的管用。” “谢谢绣娘。”宁琛琛抿嘴一乐,把那荷包径直就揣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袁通起身作揖:“小人有些话想同宁相说。不知丞相是否愿意移步廊下。” 宁玄鹤心情大好,挥了挥手,让燕窝与曼蓉留下来照顾宁琛琛,便与袁通一起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