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西厢,月过中天,清辉皎然。 “那孩子并非单单溺水而已。”朱樱搁下茶盏,抬眸看着老人。 老人自称徐四,是个木匠,自琴川乘舟而上,预备到应天府讨生活。 小童子是他独孙,小名唤作曈曈。 “是啊……”老人佝偻着坐在石桌前,望着在院角与那苏图挑花绳的曈曈,神情苦涩,缓缓摇头,“这孩子命苦,落地就没了爹娘,过得半岁,我看他常喘不上气来,镇上大夫说这孩子娘胎里便没生好,心脉有些问题。” 苏芥皱眉,才要开口,朱樱摇头,和声道:“老丈,只怕并非心脉有问题,只是胎本不足而已。” “咳咳……”徐四咳嗽一声,摸了摸额头,“这、老头子大字不识几个,大夫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不懂的。” “阿颜说的不错,并非心阳不足。”苏芥微微挑眉,“你若真想知道,那病唤作‘哮’。子守孝而祖不慈,方有此证。” “如此。”王献一哂,他算是弄明白了,那唤作曈曈的孩子先天有疾,时常犯病,做阿爷的要前往应天讨生活生怕病孩子拖累,恰曈曈于船上发病严重,徐四只当孩子这回气绝,抛“尸”江中。 难怪他在山中看见那孩子时震惊不已,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近前相认——毕竟是气绝身亡且被抛入了江水的孩子,怎会还在人间呢? “你别胡说,瞎编什么东西?”朱樱横了苏芥一眼,看着窘迫得恨不得钻进石桌底下的老人,抚慰道,“曈曈的病已治好了,你若仍想带着他,便待他好些,若不愿带着他,便遣人送他回姑苏,去虎丘山下的村中寻……” 徐四急急起身,双手垫在石桌上,躬身磕头如捣蒜:“不敢再烦几位郎君和娘子费心,老头儿那日一时鬼迷心窍,确实以为曈曈已死了,才将他抛入江中。这些日子常梦见他,早已悔得了不得。原想来甘露寺为他上炷香,不想菩萨显灵,竟让我再见到那孩子。” 他当时真是鬼使神差,见曈曈发作起来,一张小脸憋得青紫,神志模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觉得不如将曈曈抛入江中,既了却那可怜的孩子的痛苦,也让他这一把老骨头得到解放。 可是船驶出望虞河口,他就后悔了。 “不过人之常情。”王献抬手拍了拍徐四颤抖的肩,“行了,别在这里说什么废话,带那孩子回去吧。” “多、多谢大人。”徐四感激涕零地直起身,瑟缩着行了一礼,向曈曈招手,“囝囝,来阿爷这里,莫与那小公子翻花绳,仔细明日落雨。” “哎,阿爷,我来了!”曈曈向那苏图道声别,飞起小腿往徐四奔来,“阿爷回去给我做木头鸟玩!” “好,好,你要什么阿爷都给你做。”徐四抱起曈曈,“快向几位郎君和娘子道别。” 曈曈眨了眨眼,朗声道:“苏哥哥、颜姐姐再见,还有小草哥哥、蓝眼睛的姐姐哥哥再见!” 王献的脸垮了下来。 徐四讪讪赔笑,声音微颤:“那我们爷孙先告辞了。” 他得个乖乖啊!这黑衣服少言寡语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简单,他方才试探着称他一句“大人”他也没有推辞,可见确确有官职在身,他这小祖宗怎给人家起了这么个外号啊?! “苏芥,那孩子到底什么病?你早已知道了?”王献捏着石桌一角。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不过是哮证,为他调理时顺手治了,阿颜又给他养了这几月,往后珍重些不至于再犯。”苏芥满不在乎,将茶盏一个一个收回茶盘上,“你也不必问为何,左不过是无聊又手痒而已。” 行舟数月,每日吹风看水,真是无聊到生青苔。 王献懒得与他再说,转向朱樱:“殿下也知道?” 朱樱点头,见他面色不好,先声夺人地反问道:“不过是一件小事,顺手为之,何必说得众人皆知?” “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王献重重放下茶盏,正色道,“皇上设有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地方也有收留照管孤寡之令,私自遗弃病儿可是要按律令责罚的。退一步说,便是真死了,也不该随处抛尸。” 养济院收鳏寡孤独,漏泽园葬无主尸体,药局为贫民提供医药。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就算走到山穷水尽,也不该做出溺死病儿的事来。 王献又道:“苏芥,你身为太医院药园师,没有不清楚的道理,却为他隐瞒?” “那又如何,那老爷子一把年纪,他能知道吗?”朱樱放下手中茶筅,抬头看向王献,“王大人,人是你放走的,须不是我们。你身为仪鸾司检校,知而故犯,还有脸在这里说么?” 王献气得差点砸了手中茶盏。 这一对是什么人啊?!一个说话阴阳怪气,时不时刺你一下,一个更好,平日娇俏可爱,这时候冷不丁搬出大道理教训你一顿,竟半个漏洞都没有。 能不能给他这堂堂仪鸾司检校留一点面子啊?他的手下还没走远呢! “不过,我也知道,王大人心好,虽放了徐四老爷子走,定会派人偷偷盯着。”朱樱展眉,含笑道,“若有不当之处,还有律令在那里,现在且不急着争这些。” 王献舒口气,大步跨出院门,心道,变脸比翻书还快,算你狠。 徐四带着曈曈在甘露寺外住下,闲时到城中接些木匠活计。 曈曈养好了身子,也跟着阿爷学起手艺,常将初学的作品送到甘露寺中,譬如拙劣的木头鸟,音孔歪斜的木笛子,转不起来的小风车等等。 朱樱辟出一个箱子,给他尽数收着,那苏图觉得有趣,要了去。 西风渐紧,王献每每望向应天府方向,都觉乌云密布。可风雨愈近,往来的信件和文书反而少得可怜。 除夕后连下了数日雪粒,天气放晴,朱樱将药材铺在廊下晾晒。 晒过后,不由倚在廊中,怔怔西望。 她素来不愿去趟那些浑水的,这一回恰巧躲过了,下一回还会这般幸运吗? “阿颜,想什么呢?”苏芥走进廊下,俯身翻动药材,“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都过年了,不知应天府如何……?”朱樱低眉,诚然她知道,但是那些事太可怕了,不敢细想。 “与我们无关,不要去想。”苏芥抬手捂住她眼睛,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何况,你分明知道,想又有何益?” 朱樱抿唇,一片漆黑中,史书中读过的冰凉文字似乎变成了鲜活的人,悲欢死生,尽在眼前。 那些既定的会发生的事,以她之力是不可能改变的。 “宣清……抱歉,我没能记得更多。”朱樱摇头,如果能记得更多,说不定就能找到更好的法子逃开了,而不必如此轻身涉险。 “如果能预知世事就能趋利避害,那我便去钦天监学算命。”苏芥紧紧揽着她,轻声道,“雷声到来之前,人们也不过以为要度过一个极平常的午后。” “你可真会安慰人。”朱樱一笑,倚在他怀里。 廊中的药草在阳光下腾起好闻的草木香味,朔风在庭院里呼啸而过,不落的樟树飒飒作响。 “并不是安慰你。”苏芥抚着她鬓边碎发,沉声道,“为什么要学医?医术不可能起死回生,只是希望在那些本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之后,挽回一二。” 他幼时亲眼见母亲为人所害,痛苦万分,却没有办法救她,只能选择杀了她。 朱樱点头,“就像曈曈那样,伸手挽回一二,就一点也不一样了。” 人生悲喜,不过在一念翻转之间。 “颜姐姐!”曈曈一身新袄,跑进院子。 徐四佝偻着背走进来,背后拖一个麻布口袋,往台阶下一放,道:“我看几位郎君和娘子竟寓居在此过年,大伙儿都是姑苏人,因此我弄了些过年吃的小玩意儿来,给你们解个闷。” “多谢您。”朱樱一笑,抬眼瞥向院外。 甘露寺除了除夕那夜,一向安静,今日外面却脚步声错杂。 徐四挠挠头,“哎,我们进来时寺里来了好些穿红衣的年轻大官,似乎也往西边院子来了。” 朱樱和苏芥对望一眼,多半是仪鸾司的人来寻王献。 王献住的院落里站满了人,有着官服的,也有便装的,全都一脸忧虑地望着王献。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年轻些的沉不住气,焦灼的目光盯着王献捏在手中朱漆封的信封,“连毛大人都……!” 王献抬头看他一眼,面上虽神情不变,心中却也禁不住暗问,怎么会、怎么会?! 纵然谋反是大案,纵然皇帝有心借机铲除更多人,为何这一把火竟顺势烧到仪鸾司?事情本不该如此。 出神之间,苏芥和朱樱从容走进院落。 “高昌公主。”王献当先迎下台阶。 “参见殿下。”手下们也低下头。 朱樱凝眉:“你们先退下。” “啊?殿下,可是……”仪鸾司直接听命于皇帝,她区区一个公主怎有这胆气命令他们退下? 王献愣怔一瞬,找回心中清明,抬起头道:“尔等各自归职,静待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