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信笺在书案上铺开,一角压上一方黄铜镇纸,破碎的朱红蜡封散落一旁。 王献已盯着短短二十来字看了足足半个时辰,若目光也有热度,那一页薄纸定早被烫成灰烬。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不由抬头望向背立在窗边的朱樱,她那般聪慧,应该能明白皇帝此举何意吧? 可是,朱樱始终一言不发,望着隔扇上栩栩如生的百鸟雕花,不知在想何事。 “以谋反罪诛杀胡相并其党羽,罢黜丞相之位,后世不得再立。”苏芥扫过短笺上的字迹,抬眼看着王献,“你不知那人此举何意?” 王献不吭声,他现在心情差得很,可不想再被苏芥奚落一番。 苏芥拈起短笺向烛焰上燃尽,纸烬缓缓飘落,伴着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屋内荡开,“小草啊小草,有了你们,还要宰辅作甚?” “可……连毛大人都……”王献垂下手,紧握起来。 作为仪鸾司的最高长官,毛骧的衷心是不必怀疑的,可是现在却因皇帝轻轻巧巧的一语,指为胡党一并处死。 自然,为了搜集更多切实证据,不仅毛骧、甚至他都与胡惟庸有过密谈——谁也不可能当面拒绝位极人臣者的示好与拉拢。 “大正月里,你知道应天府有多少人或处死或下狱?”苏芥一笑,淡淡道,“是不是你自己在这里过得惬意,便想不起来你们司中手段如何?” 王献猛抬起头,他自然知道,短短数十日,处死、连坐、下狱者已达数千余人。 在之后数月,甚至数年间,这个数字只会越来越多,直到将半个朝堂都清洗一遍,而且这件事,多半要着落在他身上去完成。 苏芥推开紧闭的隔扇,窗外木兰挺拔,投下暗蓝色的阴影。 “北固山中却是忠魂流连,你不如问问他们,朝中事如何?” 九州既同,金瓯圆满,换来却是如斯残酷的局面。恨不恨?憾不憾? 数千人中不乏无辜受累者,冤魂浩荡,众口悠悠,如何平息? 王献垂下头,长叹闷在胸中。 是了,他明白了,若不推出一人去,如何熄灭石头城中敢怒不敢言的火? “这是早该料到的事。”朱樱回过身,眉头微敛,神色平淡,“王大人怎这么多感叹,当得起你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么?” 虽王献没说,可全写在脸上了,朱樱心中暗叹,竟比她还优柔寡断,真是让人不知可笑还是可惜。 “……从前并无此例,一时震惊,教殿下见笑。”王献冷着脸起身,移过火盆,将这些日子往来的信件与文书一样一样投入火中。 炭火猩红,火舌舔着那些极薄的纸,瞬息间成了黑色碎末。 他本就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信、那些话、甚至那些事、那些人,都统统不曾存在过,只有应天府中的九五之尊,是他要效忠的,只有未来宽广的路,是他要踏上的。 什么正,什么邪,什么善,什么恶,都不重要。 于社稷有益的,便是对的,便是他要做的,哪怕有朝一日落得与毛骧一般下场,他也…… 认了。 “阿颜。”踏出院落,苏芥抬手摸了摸朱樱面颊,“我……” 话未说完,被朱樱轻轻拂开手,听她嗔道:“不要摸脸,会生冻疮的!” “真有精神。”苏芥一笑,拍拍她肩头厚实的斗篷,“我去应天一趟,不要告知王献,听话。” “何时回来?”朱樱眉尖微蹙,不过是强打精神罢了,发生了这种事,心里总觉闷闷的,难受。 “明早之前。”苏芥抬头望向才从西边江面上爬上天幕的圆月,“别担心。” “知道了,月边有晕,记得带上伞。”朱樱袖起手,转身而去。 她不喜欢下雨的夜晚,那样湿,那样冷,夜色里漫天漫地的雨仿佛流不尽的血,冲洗着人的肌肤,冷彻了骨。 直到她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苏芥才抬步走下石阶,喃喃道:“阿颜,别怕。” 她开心时是真的开心,不怕时却是假的不怕。 总那么端着,不累么? 其实不必那样的,就算她仍像从前一样爱哭爱闹爱猜疑,他也不会将她视作累赘。 王献从镇江府回到甘露寺时,月已低挂在梢头,微微泛出淡红的颜色,夜空中长云密布,在圆月背后衬出环环五彩的光晕。 “王大人回来了。”朱樱站在厢房外,染着血色的月衬在她身后,猩红色的斗篷披在她肩上,与院角那株红梅一般颜色。 王献恍然想起那夜在周府,她提着琉璃灯,手中匕首兀自滴血,她却没事人一般。 从容得不似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王献驻足,随口问道:“寒夜如此,殿下怎在外间?” 衣衫整齐,发髻未拆,只怕还未歇下过吧? “睡不着。”朱樱一笑,望向红梅,目光柔和,“寺中这株骨里红开得很好,因而出来看看。” 血一般的颜色,饶是夜色沉沉,依然能将人的眼灼痛。 王献紧紧锁着那一抹猩红,“苏芥不在?” “方才有人急病,来寺中求医,他去了。”朱樱淡淡道,“夜深且凉,我不便去。” 撒谎之类的事,她已经做得如斯熟练,心中半是自嘲,半是凄凉。 王献没多想,短短一叹:“朝中此事已毕,不日将有旨意到来,殿下预备好吧。” 内忧解决,云南的外患便该提上日程了。那苏图和乌莹要用来解决关外之战,那么云南那里,就要落在朱樱肩上了。 这柔弱得似乎一阵西风就能吹倒的女郎,真能担起这般危险的事?当然,有苏芥帮她,倒也不难吧? 王献心中滚过千般念头,面上神情未曾改变丝毫。 “属下告辞。”王献向自己的院落走去,走上半级台阶,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脚步不由一顿。 “王大人此去应天,又要擢升何职?”朱樱目光灼灼,“毛骧死了,你高兴么?” “毛大人一手栽培我至今日,我不至于如此忘恩。”王献快步踏进院落。 一阵西风呼啸而过,天幕中浓云卷集,遮去月色。 细碎的雪粒随着风簌簌跌落。 朱樱望着紧闭的院门,良久眨了眨眼,抬手掸去肩头薄薄一层雪。 今夜过后,那个心甜的人或许再也不会有了。曾同舟共济的人,或许终有一日要走到歧路,相向为敌。 那么王献,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