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药洗净切片,排在混匀的江米与粳米上,撒上一层砂糖,加水至一节手指的高度,文火慢慢熬。 乌莹捞起一碗百合,看着朱樱将泡在水中的药材,“那孩子已不需喝药了?” 朱樱铺开切好的药材,那药材形状古怪,什么模样的都有,外表灰黄,切面皎白,微微打着卷。 “这是什么?”乌莹将百合片也放进山药粥中,搅了一搅。 “是白及。那孩子溺于水时伤及肺络,白及能入肺,又没有过苦,再加姜汁冲淡其寒性。而且那孩子脾气本就虚,顺势补补。”朱樱拿起浸着生姜末的小碗,倾了小半在粥中,“这样药味很淡,就不难吃。” 山药粥中慢悠悠地泛起一个泡泡,泡软的百合和白及变得柔软,慢慢沉下去,江米在水中舒展开。 舷窗外波光闪烁,落在木制的舱内,伴着温吞的“咕噜”声,让人的心安定下来。 山药粥旁煮着一锅马奶,热气腾腾,飞舞的水汽在明亮的阳光中闪现出缤纷的色彩。 朱樱将剩余的姜汁沥到一只干净的小瓷碗内,舀了一勺滚烫的马奶灌入碗内与姜汁混匀。 不过片刻,马奶凝固起来,朱樱随手撒上一把碎冬瓜糖与山楂糕。 “真会讨孩子欢喜。”乌莹笑道,香甜、新巧又艳丽,小孩子最喜欢这样的东西了。 朱樱舀起一碗山药百合粥,放在托盘上,微皱了眉:“为人诊病多了,便习惯多管闲事。譬如小儿刁钻任性,苦的药便不肯吃,只爱那些甜的、五颜六色的……就忍不住去把药做出小儿喜欢的眉目来。” “哎,两位娘子,咱的马奶可煮透了?”船上的厨子踱进舱内,闻了一闻,不由赞道,“好香甜的山药粥,娘子手巧得很。” 昨日立了冬,一路北行,江风凛冽,船上众人已船上冬衣。 面前两位娘子一个身着青黛色洒金袄裙,一个身着白色袄裙,裙袂和衣裾上绣着细碎的淡紫色藤花,好洁净俏丽的模样。 手巧,还生了一副惹人喜欢的模样,真是命好。 “煮透了。”朱樱回头一瞥,笑道,“大师傅,借了你一勺马奶给那孩子做些新奇玩意儿吃。” “哈哈,不妨事,咱煮这个不过做些马奶酒。”厨子拿着大勺在锅里搅一遍,提起来闻闻香味,熄了火,从一旁搬出一只大陶罐,将煮透的马奶一勺一勺灌进去。 一边灌,他一边絮絮说道:“从前蒙古客人多,船上往来他们都喜欢喝马奶酒,因此我常备一些。时日久了,那些开船的小崽子们也爱喝一口,我就仍给他们做,只是现今江南马场少了,马奶有些不易得。” “江南盛产鱼米,将来必是社稷倚重之处,养马并非重要之事。”乌莹这样说道。 “嘿嘿,也是。”厨子无意间抬头看乌莹一眼,见是个蒙古女郎,愣一下,挠了挠头。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苏图在甲板上支了小桌子,教那小童子玩骨牌。 “你看,这几块是长牌,分为‘天’、‘地’、‘人’、‘梅花’、‘长三’和‘长二’。”那苏图排开骨牌,调皮的小童子却抓起一块块的骨牌,四平八稳地在桌上堆出一座桥。 “别玩了,那苏图,你去收拾东西。”乌莹抬手将骨牌拢作一堆,“小娃娃来吃药粥和点心。” 小童子欢呼着接过山药粥,含着勺子,圆圆的脸上漫开笑。 一点也不苦的药粥,却能将病治好,若是天底下的药都这样香甜就好了。 朱樱抬步走向船头。 江风挟着凉意,在甲板上肆意呼啸。 风帆被鼓起,船飞快地穿过几处沙洲,焦山与象山分立两岸,巍峨料峭的影子投在甲板上,蜿蜒起伏。 王献正抬头仰望青翠山峦,搁在船舷上的手攥成了拳,骨节分明。 船入镇江,一道手谕传来,命他们即刻拢岸,于京口上岸,待应天府有新的旨意传来再进京。 王献很想立刻回应天府看看到底发生何等紧要事,可又不敢随意抛下皇命。 “王大人,你看。”朱樱走上前,遥遥指向象山背后一脉重叠山峦,那山上林木葱郁,楼阁重叠,烟气袅袅,“宋分南北,曾有许多人在此北望中原。” 那便是北固山,山中有东吴鲁肃的墓,有东吴古道,有甘露寺、祭江亭、北固楼,若林木能言,山石有目,或许还会述说许多人在此留下的喟叹。 “宋人北望中原,见的是残山剩水,今日北望得见太平盛世,乃幸事。”王献望向江北,长河滚滚,两岸船舶往来不息,扬州城繁华隐隐。 “这番话……”苏芥走来,笑道,“你留到应天府,那人面前再去说,他听了自然欢喜,且连你一起欢喜。” 王献顿时冷下脸,挑眉看向苏芥:“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一刻不奚落人,会死?” 他羁留京口,回不了应天府,心里已经够郁闷了,苏芥偏偏还要再来捅上一刀,委实不够意思。 “自然不会。”苏芥摇头,“只是不说出来心痒得很,这可比死了还难受。” 王献重重一拳砸在船舷上,连缆绳都震了一下,他咬牙道:“你倒诚实得很。” “你心甜,怎比得过他?”朱樱抿唇一笑,“他剖开来都是黑的。” “……”王献无语,朱樱这虽是句好话,可听着总觉得不对味。想着想着,就想起她那日向那小童子说,他是丑橘子的事,心里更烦。 船在北固山下的甘露渡拢岸。 一行五人并救下的小童子踏上栈桥,渡口并无一人迎接,但人群中不时闪过几人,远远与王献对望一眼,转身离去。 这是仪鸾司的人前来接应。 船员们纷纷涌上甲板,使劲挥动手臂。 “苏大夫!多谢你留给我们的方子!” “我这腿每逢雨天就酸痛得厉害,这一回竟好了!” “让开!让开!还有我!我这鼻子也好了,好久没闻到饭香呢!” “回程的时候别忘了还搭我们的船!” 渡口被感激的欢呼声溢满,栈桥上其他人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苏芥回身,向船上人点头,谦和一笑,“船家,有缘再见。” 王献远远看一眼那恋恋不舍的船家,凑到苏芥身边,低声冷笑:“看不出来,你还会主动救不相干的人。” 苏芥拍拍衣袖,漫不经心地答道:“无聊,手痒。” 王献面色一僵,心道,朱樱说得对,他说不过苏芥。 小童子走在前面,仰头问朱樱:“姐姐,我们去哪里啊?” 朱樱抬头望见渡口旁山上一座重叠的楼阁,那就是临江而筑的北固楼。 “去甘露寺。”王献大步踏过栈桥,走上山间石阶。 “应天府究竟有何事?”乌莹面色凝重,提前拢岸,羁留镇江,所为何事? 朱樱扬眉:“朝中有人要倒了。” 左丞相胡惟庸。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日御街一见,比她想象中的要好许多——不过也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种事说不清。 胡惟庸的罪状有一条是通元通倭,皇帝不想让他们这时候去应天府趟这一趟浑水,在情理之中。 山雾迷茫,石阶湿滑,雾气缠上阔大的绿叶,凝成水滴,不时滴落在石阶上的青苔中。 “阿颜,小心些。”苏芥走在朱樱身旁,撑起一柄伞,遮去水珠。 “知道了。”朱樱抬手抚上伞柄,与他相握。 甘露寺位于北固山后峰之顶,上山的石阶蜿蜒曲折,山道旁不时斜出几人,或沽茶水或卖些山中新鲜果子。 王献一路上冷着一张脸,那些生意人不敢接近。 那苏图回望山道,低声道:“王大人,有一人在我们身后许久了。” 是个皂衣老人,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却一路从山脚来到峰顶。 王献不语,那老人的确跟了他们一路,但看来并无恶意,因此他只当未见。不过如今都到甘露寺门外了,总该把这件事解决一下。 王献抬步向那老人走去,老人犹豫片刻,一转头走到朱樱身旁。 “……?”朱樱侧头看向他,柔和地问道,“老丈有何事?” “咳,老头子就是想问问……”老人摸摸略微秃顶的脑袋,瞟向那苏图身旁的小童子,问道,“那孩子,与几位郎君、娘子可是相识么?” “那孩子是我们于望虞河口救下的。”苏芥接话,眉目冷诮,不复平日温和模样,“老丈是否想问,那孩子分明已是死了,为何,又活了?” 老人打个激灵,低下头唯唯道:“果然是望虞河口吗?” 小童子见到老人,大是高兴,蹬着小短腿跑近,拉住老人衣角,“阿爷!阿爷你在这里!” “囝囝,你在这里啊。”老人摸摸小童子圆乎乎的脸蛋,不由抬手抹抹眼角,“阿爷对不起你。” 王献走到跟前,看看悲喜截然不同的祖孙两人,“这是何意?” 朱樱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进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