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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夜话

夜间起了南风,船挂帆而行,舱中灯火摇曳。  落水的小童子裹着一件偏大的衣衫,在那苏图身边缩成一团,看着面前那碗黑过墨汁的药,将眉头打成一个死结。  “你叫什么名字?”那苏图握着小童子冰凉的小手。  “我爷叫我‘囝囝’。”小童子吸了吸鼻子,一板一眼地答道。  乌莹抿唇一笑:“男孩儿唤作‘囝囝’,女孩儿唤作‘囡囡’,莫说姑苏,整个平江与江宁俱是如此。那么,你爹娘叫什么呢?”  “嗯……我没有爹娘,只有阿爷。”小童子又咳嗽一声,“大家都叫阿爷四爷爷。”  乌莹摇头,真是毫无头绪。  苏芥端起药碗:“这孩子呛了水,有些着凉,还是尽快喝了药,睡一觉去吧。”  “他不愿意喝。”朱樱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夺下药碗,“你这药,闻着就苦。”  “这天底下的药,哪有不苦的道理?”苏芥放开手,虽说教了几句,仍带着柔和的笑意,“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不曾?这般任性。”  “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小童子鼓起腮帮,很不乐意自己被小看了,从朱樱手中抢过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那苏图笑着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苏芥一句话一激,便乖乖喝了药。  小童子一张包子脸皱成一团,张着嘴欲哭无泪,舌头苦得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好苦好苦好苦……  早知道就不该逞这个英雄。  苏芥一笑,夸道:“果然是懂事的。”  朱樱横他一眼,轻声道:“你还笑?”  “给。”那苏图往小童子手心里塞了一小段青白色的冬瓜条,笑道,“这东西味道淡,外面裹了薄薄一层糖粉,喝过药吃一点能冲去口中苦味。”  他看着乌莹笑笑:“我小时候不愿喝药,姐姐总拿这来哄我。”  小童子眨了眨眼,咬一口冬瓜条,笑得眉眼弯弯:“原来哥哥小时候也不喜欢喝药啊。”  “药这么苦,谁会喜欢喝呢?”那苏图侧身,将一截冬瓜条递到身旁正锁眉翻看信件的王献面前,“王大人,这东西只外面裹了一层糖霜,不甜的。”  王献正一心一意看信件,耳边听得“不甜”二字,下意识接过来塞进口中。  下意识就咬了一口。  王献差点没把那冬瓜吐出来。  不甜!个鬼!  那糖霜倒真没什么甜味,但整条冬瓜,比蜜还甜!甜得都要齁住了好吗?  莫不是直接从蜜罐子里捞起来再晾干的冬瓜吧?  王献脸上滚起乌云,将手中信件拍在桌上,抬起头。  小童子被吓得瑟瑟瑟瑟地蹭到朱樱身边,扯了扯朱樱衣袖。  “莫怕,他这人面上狠,心里甜,同那丑橘子一般。”朱樱笑着,揉了揉小童子头顶两边柔软的小鬏。  丑橘?王献脸一垮,朱樱这什么破比喻?还不如苏芥说他是什么蔓草听起来顺耳几分。  他算是看出来了,一日不到应天府,他就得一日受他们的作弄。那苏图和朱樱是先锋,乌莹和苏芥是帮凶,现在连这小娃娃都来凑热闹,没一个好人。  可他气归气,又不能真为这点小事如何,只得憋一肚子闷气,继续看那些更令人生气的信件和文书。  小童子看王献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归于平静,咬着手指笑道:“我知道啦,和我爷爷一样,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心里最好的!”  “……”王献再次放下厚厚一叠信件,看向小童子,勾了勾手指,“小鬼,过来。”  “啊?”小童子一抖,牢牢抱住朱樱一条手臂,“姐姐我不去!”  王献心好归心好,他怕还是怕的啊!  就像爷爷告诉他的,壁虎是吃蚊子的好帮手,可是壁虎那副模样他就是怕得要命,这能怎么办呢?  王献满脸堆起不耐烦,一手揣起信,一手伸过来将小童子提走,“大夫说了,喝过药要乖乖去睡觉。不然还要再喝一碗。”  “啊?我、我不要再喝一碗!”小童子顿时哭丧着脸,虽背后被王献提了,仍不住挣扎,“睡觉就睡觉!我要跟姐姐一起住,不、不要和你!”  吓死人了!这个黑衣服的哥哥太可怕了,谁知道他晚上会不会变成黑豹子吃人啊?  “她那里不方便。”王献起身,将小童子挟在臂间,大步踏出舱外。  “那苏图,我们也走吧。”乌莹经过朱樱身边时,抬手捏了捏朱樱面颊,抿唇一笑,“颜妹妹,王大人都说不方便呢。”  朱樱略皱眉,同她一起走到舱外甲板上。  夜色清淡,江岸数点灯火,在水面上映出千万点橘红的光影,天上星河横亘,仿佛凝固的乐曲。  帆兜足了夜风,船在江面上飞快行驶,船尾水纹荡开,如同交织的发辫。  “没什么不方便的,王献胡说呢。”朱樱收回望向两岸的目光,淡淡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乌莹转头望向浩大江面,眉间透出一点忧色,“你都和他一处起居了。”  在西山时,他们住的便是一间客房,这几月水路,两人仍住一舱。  这样真的好吗?  “颜妹妹,你们的事我本管不上。”乌莹握紧船舷,叹口气,“可当初朱伯父救下我和那苏图,这些年来悉心教养,我和那苏图从来敬他如父,自然也视你为亲妹妹。”  “我心中亦将你视作长姐。”朱樱低眉,这话是真心的,但……并非因朱珩之故。  “既如此,你便该听我一言。”乌莹侧身握着她在夜风中吹冷的手,抵着她的额角,轻声道,“王大人是仪鸾司之人,惯于侦缉之事,可在姑苏时,他追踪我不成,见弦月夫人不成,反是苏芥……”  菱花会前,苏芥早已见过她,并且还是为那钦去见她的。  可苏芥似乎又在帮着王献,乌莹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朱樱面色微沉,“就像我要做的事情一样。”  假意与云南梁王合作,为的是刺探消息,而已。  “不,颜妹妹。”乌莹握住朱樱双肩,用更轻的声音道,“那个人,太危险了。”  待人如春风拂面,用心却无法捉摸,这样的人,比王献和那钦都更可怖。  “乌莹姐姐,我知道。”朱樱挣脱她,背过身,“我都知道,母亲劝过我了,可是弦月告诉我要勇敢。”  “云珍姑姑自然是为了你好,弦月夫人她本就是……那般铤而走险的人,你何必……”乌莹握着船舷,提高声音,“所以你是看到了危险,还要像逐火的飞蛾一般,义务反顾地扑过去吗?!”  值得吗?  朱樱回过头,发丝在夜风中飞散,勾出一弯白如玉的面庞,她粲然一笑。  “是啊。”  她见过这世间最太平安乐无忧无虑的模样,她去追逐过梦想,站在过人人倾羡的位置上,可是……人总会有一样特别珍重的人或事或物吧?那是别的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  为了这,飞蛾扑火算得什么呢?  “乌莹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朱樱摇了摇头,展开双臂,两袖兜住夜风,飞舞如云。  乌莹静静看着她走远,倚着船舷,轻声叹息。  谁又不是扑火的飞蛾呢?  人需要有一个目标,不管对的还是错的,大的还是小的——只要有目标,就可以勇敢地在这或许不尽如意的世间活下去。  自她离开大都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活下去的所有的目标就只是保护那苏图了。  会有这样的想法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朱珩有意无意的引导吧?  朱樱跨进西侧船舱,舱门旁的陶罐内满满的芦花,花穗随着舱门外灌进的夜风轻摇,不时洒落下几点雪粒一般的穗子。  苏芥坐在窗边看书,皎洁映入水中,将泛着微光的波纹折入舱内,悠悠地晃。  “回来了?”苏芥将书反扣在一旁,起身拥她入怀,笑道,“你若想当蛾子,却还要多吃一些。”  “……谁要当胖蛾子了?!”朱樱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在他肩头咬一口,恨恨道,“你又偷偷跟着我!”  “我可没‘偷偷’跟着你,你同乌莹,四只眼睛都没看见我,难道也要怪我么?”苏芥将朱樱放在桌上,握着她冰凉的手。  “反正,都怨你。”朱樱别开脸,甩脱他的手,捡起案头的书。  是《金匮要略》。  朱樱侧头瞥苏芥一眼:“不至于吧?我都背得出,你还要翻书?”  她在现代学的是中西医结合,什么都学,什么都学不精的一科。她只是想着多学一些东西,将来用得上,越杂越好。  饶是如此,所谓四大经典,总是背得出的。  “诗读百遍,还次次有不同意味。你尽数背得出,就能救得所有人了?”苏芥从她手中接过书,“阿颜,方才的方子可被你翻没了。”  朱樱跳下桌子,劈手夺过书,“刷刷刷”翻到方才的页码,拍在桌上,气鼓鼓地道:“一共才几页,你自己难不成不记得?偏来……”  苏芥陡然逼近,朱樱下意识退后,背后抵着舷窗。  书坠在脚下,不知落在了哪一页上。  “做什么?”朱樱拧眉。  “阿颜记性这么好。”苏芥抚上她的心口,含笑问道,“是不是也在心里记恨着我?”  譬如,他曾亲手杀了她这件事?  “可不是,我心眼小着呢。”朱樱抬手扯了扯他笑得十分欠揍的脸皮,咬牙道,“别忘了,你连本带利欠了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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