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看着苏州府衙的小吏带来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皱了一下眉头。 刘大成忙深深一揖,“大人,小的是德兴班的班主刘大成。” “我知道。”王献扫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去看案头堆的文书。 从应天府到姑苏时同路而行,朱樱还曾与刘大成攀谈,他若连这都记不得,还怎么在仪鸾司检校的位子上混饭吃? 刘大成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哈着腰,又道:“小的眼拙,不曾看出与大人同行的那位娘子,乃是当朝十公主……” 王献将文书拍在案上,吓得身旁的小吏一抖。 “她与你说,她是公主?”王献猛地起身,冷冷盯着刘大成。 “是、是啊……不不不……”刘大成管戏班出身,平日喜欢搜集那些秘事,自然也听过有不少官员被仪鸾司整的家破人亡的事,想来他这等贱籍,在仪鸾司眼中不过捏死蚊子一般,吓得“噗通”一下跪在书案前。 王献不耐烦,“怕什么?起来把话说清楚!” 扫一眼身旁面色发白的小吏,王献暗暗摇头。 也是,这朝廷内外,有见了他们怕到发抖的,也有表面上一团和气,心里暗暗犯怵的,就是左丞相那般胆大包天、妄图谋反的,也免不了赶着他们讨好,可见心里仍是怕的。 似乎也只有苏芥和朱樱,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意,将他当做平常的相识看待。 “大、大人……”刘大成偷偷仰起脸,见王献面色尚可,大着胆子道,“小的跪着说就行了,小的不累。” “是有位郎君来我戏园子,说要寻高昌公主,我们起初还以为他是来听戏,说混了。”刘大成缓一口气,语言渐渐流畅起来,这才有了一点戏班班主的样子,续道,“谁知那位郎君说……忆桵姑娘就是公主殿下,姑娘应下了。” 王献再皱起眉,问道:“那郎君可是唤作‘苏芥’?” “是是是,小的听殿下便是这么唤的。”刘大成连连点头。 “那殿下如何去了何处?”王献坐回书案后,将方才翻看过的文书一一收起,只拣出一封袖进袖内,其余的压在砚台下。 刘大成连连顿首:“小的罪该万死,殿下面色不好,看着恍惚,可小的一时糊涂,竟让那位郎君把殿下带走了。” 他们离开半刻后,刘大成才姗姗想起这事,吓得心胆俱裂,急忙赶到苏州府“自首”。 “知道了,你回去吧。”王献面色无波,看着发怔的小吏吩咐道,“我出去一趟。” 帘幕寂寂,暗香流动,更漏的声音在昏黄的余晖中一声清晰过一声。 朱樱听着水漏连绵不休的滴答声,自梦中慢慢清醒。 她记得她跟着苏芥上了车,被他哄着喝下一碗祛风寒的药,后来便睡着了。 醒来时头已不痛,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不知身处何地。 面前藕荷色的床帐垂落,四角挂着祭红色的流苏香囊,青色的被面上绣着巍峨高山与嶙峋怪石,山间林木苍郁,山坳处可见一轮圆月,明月之前,恰有两只飞鸟展翅掠过,似乎是杜鹃鸟,绣得十分传神。 朱樱抬手抚上刺绣密密的针脚。 “阿颜?”苏芥隔着床帐唤她一声,“醒了吗?气息与方才不同。” “嗯……”朱樱搁在被面上的手攥成拳,轻声问道,“这是何处?” 帐外有推开窗格的声音,一道金红的余晖流进屋内,在帐子上投下一个圆圆的亮斑。 朱樱坐起身,抬手去触那处光斑。 苏芥挂起纱帐,握住她抬起的手,在窗畔坐下,看着她因熟睡微微泛红的面颊,“好受一些了?” “嗯。”朱樱别开脸,黛眉微蹙。 “这么拘束?”苏芥凑到她身边,揽着她微倾的肩头,“你怎不装作不认识我?” 朱樱作色,“我骗得过你么?!” 她过去的确有一回装过不认识他的,奈何此人老谋深算,完全别想骗过他去。 “你可真记仇。”苏芥放开她,为她将衣襟拢好,柔和一笑,“在这床上,睡得可好?” “……这是哪里?”朱樱想起方才的疑问,往帐外略略一望。 屋中陈设精巧,一面墙壁上挂着整整五把琴。 “这是乐云楼。”苏芥站起身,“这里是弦月的房间,她现下在外间抚琴,晚些时候回来。” “弦月……”朱樱抬起头,熟悉的名字,听来终究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从没见过亲生母亲的她,这一世竟然真有机会能与弦月……说上话吗? 朱樱披上外衣,走至窗前。 夕阳已经落下虎丘山,山脚下的村庄里腾起炊烟,西边天际爬上一弯上弦月,在晚霞中慢慢穿行。 朱樱出了一会儿神,肩头一重,回头见苏芥为她披上一领薄斗篷,扶在她肩上道:“夜凉,阿颜别在这儿看月亮了。” “也是。”朱樱抬手想掩上窗格,却被苏芥轻轻挡住,“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朱樱抿唇,莫不是王献?她只认得他一个偏爱跳窗的郎君。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听得一个女子在外说道:“云书、云棋,把琴交给我,你们自行回去便可。” “是,多谢姑娘。”两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得她们轻快的脚步越去越远。 门被推开,一个天青色纱衣的女子怀抱着琴,抬步跨过门槛。 朱樱下意识起身,那女子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年纪,容色秀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女子将琴轻轻挂在墙上,卸下发间繁冗的装饰,只留下一支亮银簪,簪子一头镶着一颗祭红色的剔红木珠。 “弦月夫人。”苏芥唤她。 “……好久不曾听到这样的名字了。”弦月淡淡一笑。 她当年在朱府时,虽为妾室,阖府上下依然称作“夫人”。 她款款走到朱樱身旁,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颜颜,许久不见,比母亲更漂亮了。” “我……”朱樱看着她眨了眨眼,动了动唇,声若蚊蚋,“娘……” 弦月又一笑,轻按在她肩头,“好孩子。” 一阵夜风拂过,窗格一响,朱樱觉得有些凉,下意识往弦月身边一躲。 抬头见王献已在屋内,一身与夜色相融的黑衣,衬得无表情的脸分外阴沉。 “你来了。”苏芥向他笑道,“坐吧。” 王献冷冰冰地打量过苏芥和弦月,目光落在朱樱身上,道:“殿下还好吗?” “无事。”朱樱摇头。 四人各自坐下。 弦月脸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目光不时掠过朱樱。 王献打量她片刻,神色平淡地问道:“弦月夫人,皇上有一些疑问,请夫人解答。” “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弦月拿起青瓷茶壶,抬手斟了几盏茶,发间珠钗随着她细小的动作,若隐若现。 “十二年前,大都被攻破之际,夫人曾涉足宫墙内。”王献见弦月点头,接着说道,“夫人是否曾见,传国玉玺落入谁人之手?” 弦月一笑,指尖轻轻敲在茶盏边缘,叮叮作响,碧绿的茶汤上荡开一圈又一圈半圆形的涟漪。 “我听闻,当年陆丞相背着儿皇帝跳海,玉玺亦沉入大海,不知所踪。”弦月如是道。 王献面色微沉。 “但你若定要问,后来曾有人伪造玉玺,送至大都邀赏,也是有的。”弦月一笑,容色皎然,神态自若,“而且,数不胜数。” “世事更迭,强弱有定,并非天风可知。”弦月看向朱樱,唇角小小的梨涡涌现,“颜颜,你外曾祖父错了。不是东风先到了凤凰台,而是有人带着东风到了凤凰台。” “娘……”朱樱捏住温热的茶盏。 弦月看向王献,正色道:“大明的皇帝若真想得到玉玺,有的是法子,何必来问我?若果这天下真是一颗玉能够决定的,又何须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王献起身,答道:“夫人看得透彻,但天下人不及夫人多矣。” 弦月柔和一笑,也起身,走向妆台旁,对镜摘下发间银簪,又打开妆台下的小屉,拈出厚厚一沓信件,“我若真看得透彻,又怎会在此?” 朱樱默然,她的确不明白弦月留在姑苏的目的——甚至她从来没有明白过,弦月当年前往大都的目的。 弦月将一沓信件放在王献身前,“听闻外子已孤身前往云南,此为我与外子往来信件,所谋者,无过小道,乞明主一笑便罢。” 王献面无表情地收起信件,道:“皇上自会决断。” 弦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自回到朱樱身旁,扶着她的肩头。 苏芥起身,向弦月一礼,“小侄先告辞了。” 王献看一眼朱樱,点头,“属下在外等着殿下。” “颜颜。”弦月目送两人离开,将银簪交到她手中,“这是我寻到的你外婆的遗物,现在交到你手中。” 精致的银簪,簪尾镶着一颗剔红木珠子。 朱樱不明所以地回望着她。 “要勇敢。”弦月在她身侧的位子上坐下,斜斜倚着桌沿,“母亲和父亲都不能帮你,你要努力。” “我明白。”朱樱点头。 前世,前世的前世……他们也从来没有帮过她,她早已习惯。 “那我就放心了。”弦月弯起唇笑了笑,仿佛月牙,“大明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其实你外曾祖父也是个好皇帝。所以,母亲希望你,更要有好运气。” 朱樱再点头,起身,“我走了。” “去吧。”弦月看着她轻轻掩上门,仰头去望窗外那一弯弯弯的月。 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怨恨顺帝的? 是她一路北上,听闻顺帝如何杀伯颜夺政,还是进入大都,听人说起当年年轻的皇帝曾如何励精图治,还是看到朱珩在她面前醉酒,如何痛心疾首地指责顺帝明知大局将倾却因绝望而不管不顾…… 亦或是,在漫天烽火中,她闯入宫禁,那个身披明黄衣袍的憔悴老人,用颤抖的手将一支保存完好的银簪交到她掌心的时候呢? 弦月淡淡一笑,她记得,他说,“孩子,好好活下去。” “颜颜,母亲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