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朱樱和王献来到太湖渡口。 阔大的湖面看不到边际,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岸边苇草连天,翠色摇曳。 船娘是个年轻女子,肤色晒得微黑,长发用一根青色布带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她唱着船歌,一点竹篙,如一叶漂浮的树叶,漂至渡口。 “两位,要去何处?” “西山。”王献目光看着远处山峦在水面上的倒影,冷淡地道。 “西山?这个时节,西山上的梅花可不会开。”船娘调皮一笑,嘴角浮现一个酒窝,“这位漂亮的娘子也是去西山吗?” 朱樱点头,微微一笑:“是。” 船娘搬来一个小椅子,稳稳放在船舱内,笑道:“我看娘子眉间有倦色,来坐在这里,稳一些,不然这小船撑起来会有些头晕。” 朱樱再一笑,“多谢你。” 王献抱臂站在船头,黑色的衣带随风拂过,仿佛狂舞的毒蛇。 朱樱倚着船舷,阖上眼略休息一会儿。 不多时,船娘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位郎君,扶一下同船的那位娘子。我们靠岸了,船有些摇,小心。” 朱樱睁开眼。 阔大的太湖环绕身边,满目粼粼波光,闪动不休,仿佛天地间都是金色的。 王献向她伸出手,低声道:“殿下,小心。这附近有不少人,把那支玉笛拿出来吧。” 将船撑远的船娘惊讶地回望西山的渡口,食指点在嘴角的酒窝上,摇了摇头。 她似乎听到那位郎君唤娘子作“殿下”,而且他的态度那么恭敬。 白玉的短笛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彩,明黄色的流苏上阳光摇动,闪烁不休。 笛音并不尖锐,但足以船头连绵的苇草,传到半山。 一叶小舟从苇草之间如箭飞出,船上一个暗青胡服的女郎,头戴帷帽,一手撑着竹篙,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架□□。 小舟在渡口靠岸,女郎挑起面前的轻纱,倨傲地打量王献一眼,转向朱樱,看着她手中的玉笛,道:“这位娘子既然有我们家殿下的信物,可知她人在何处?” 朱樱摇头:“正因不知,因此来访。” 胡服女郎冷哼一声,咄咄问道:“这位郎君怕是仪鸾司之人吧?娘子为何带他前来?” “乌莹姐姐并非仪鸾司所劫。”朱樱攥紧玉笛,看向胡服女郎,“仪鸾司可以助你们寻到乌莹姐姐,皇上并没有害长安公主的意思。” 胡服女郎低头,姣好的面容转为凝重,末了点头:“你们先上船。我们公子会做决定。” 小船停在西山背阴处蒲草茂盛的渡口。 一身天青色衣衫的少年背向水面立在渡口,目光远远望着岸上的草木。 “那苏图!”朱樱跳上岸,“乌莹姐姐是在何处不见的?” 那苏图转过身,神色憔悴,他望着朱樱,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 朱樱走得更近,听到他喃喃低语:“我不该让姐姐一个去的……” “你若和她一起去,被劫走的人,就是你们两个了!”朱樱握住他的肩头摇了摇,“那苏图,现在自责没有用,我们一起想办法去找你姐姐。” “我……”少年握紧拳,目光停留在王献身上,问道,“那位就是仪鸾司的检校大人吗?” 他能够感到,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令人惧怕。 而这个可怕的人,正是为他而来的。 王献走上渡口,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到那苏图面前:“北元的殿下,这是大明的皇上托付我转交给您的。请早作决定。” 那苏图郑重接过,沉吟片刻,问道:“如果我答应了,你们会去找姐姐吗?你们要寻的人不是她,如果找到她,将她送去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 王献甚是嫌弃少年人的啰嗦,道:“殿下请先看过信,再谈条件。” 少年明澈的眼眸变得坚定,“不必看。信中所说,我悉数接受,只需要大明的皇帝向我保证,不要伤害我姐姐。” “那苏图!”朱樱夺下信,一把撕开蜡封,皱眉道,“先看了再说这些大话。” 王献点头:“我给你一日的时间好好考虑。” 心不甘情不愿、或是一时兴起的傀儡,皇帝都不需要。 “公子……”胡服女郎皱眉看着那苏图,摇头,“殿下说过什么,你忘了么?”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的。”那苏图摆了摆手,“阔阔真,你先送他们回太湖渡口。” 女郎低头,“是。” 午后,王献前往苏州府处理事务,朱樱则到了德兴班的戏园内。 “姑娘今日怎么一个人来了?”刘大成亲自端上来茶水和点心,满脸都是笑,“姑娘不去雅阁中坐吗?怎么同这些穷苦人坐在一起?” 戏台下的散座,多是庄稼人和小贩偶尔有了富余来听戏散心时所坐。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喜欢包一个雅阁,就着流淌的水声来听悠扬的戏腔,别有风味。 “白篱病了,在家中养病。”朱樱抬眸,揉了揉额角,“刘班主,烦你遣个乖觉的小厮,去周府打听打听,白篱她现在如何?” 也该毒发了吧……? 朱樱看着戏台上飘舞的水袖,眼前迷蒙。 她也不想这样,可是手中的机会稍纵即逝,她怎么敢有一点点的犹豫与优柔?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必须被排除掉。 “姑娘、姑娘!”半个时辰后,刘大成回到戏台下,见朱樱斜斜撑在小案上,半梦半醒。 “如何?”朱樱坐正身子,昨夜几乎未睡,方才又在太湖上吹了风,头痛得像要裂开,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刘大成却以为她是悲痛所致,欣然答道:“姑娘放心,我遣小厮去打听过了,那位白篱姑娘已被人治好了,似乎已经醒过来了,想来好好养几日就可痊愈。” “……怎么、可能?”朱樱起身,心中气恼,定又是苏芥搅局。 “姑娘去何处?”刘大成见她身子微晃,劝道,“姑娘脸色不好,不如我遣个懂事的孩子陪姑娘一道?” “班主!”一个小厮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把拽住刘大成的衣袖,将他拉到半弯着腰,道,“班主!有一位公子说要寻高昌公主!” 看戏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了刘大成和小厮足足一刻,然后齐声哄笑起来:“小后生,你看那戏台上穿紫衣的不就是高昌公主吗?听迷了话,也拿来浑说。” 刘大成笑着给了小厮一个爆栗,“去去去,真是的,这些事情也拿来浑说。那些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朱樱面色微白,扶着小案,望着戏台上手持短匕,于万千人中行刺元帝的紫衣女郎,一言不发。 苏芥走进戏园,就看见独自站在戏台下的朱樱,一身藤花颜色的夏衫,于人群中摇摇欲坠。 “哎,这位公子……”小厮认出了害他出丑的人,追上苏芥,“公子,我都跟你说了,我们这戏园子哪会有什么公主?” 他向着戏台上努努嘴,道:“你看,那戏台上演的才是高昌公主。据说这一折戏本,便是那位蒙古公主的外孙女儿写的,皇上将她也封为我们大明的高昌公主呢。” “我要找的,正是这一位。”苏芥向他笑了笑,径自走向朱樱。 刘大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到朱樱面前,含笑一礼,耳边听到他分明说道:“高昌公主躲到了这里,叫我好找。” “你……”朱樱蹙眉,面色惨白。 苏芥当着这么多人的叫破她的身份,她还怎么继续在姑苏待下去?难道就这么回应天府?可是她既没来得及和弦月说上话,也没寻到乌莹。 朱樱越想越气,扬起手,“苏芥,你多管什么闲事?!” 苏芥扣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抱起,柔声道:“殿下累了,随我回去。” “放手!”朱樱气得额角更疼,实在没力气挣扎,轻声恨道,“你这个该死的,放开我。” “好好好,放开你,但你得跟我走。”苏芥在她额角一点,“阿颜,听话一些。都这么累了还强撑么?” “忆桵姑娘……”刘大成回过神,手足无措,“不不不,您真的是殿下吗?” “是。”朱樱整理一下鬓边的乱发,侧头看了看苏芥,心知苏芥不会放她走,便向刘大成道,“我乃皇十女高昌公主,烦刘班主往苏州府,寻仪鸾司检校王献,告知我的行踪。” 刘大成点头如捣蒜,“小的不知是殿下降临,此前多有怠慢……” “是我隐瞒身份,与你无涉。” 朱樱与苏芥走出戏园。 “乌莹的下落,你不必担心。”苏芥揽着她,沿着平江河堤慢慢走过。 垂柳绵绵,水波粼粼。他们又穿过时空重逢,携手走在江南水乡的石板路上。 “……你要什么才肯对我说那些事?”朱樱抬头望着他带笑的面庞,“总是瞒我,这么有意思吗?” “阿颜生气的模样,多有意思。”苏芥侧身,低头在她唇上一掠而过,看着她震惊的眼眸,笑道,“就是这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