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动,月色溶溶。 朱樱将车帘拂开一角,仰头望着移至中天的上弦月。 小车在寂无一人的乡间小路上行驶,驾车的是王献。 虎丘塔浸沐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之下,仿佛白玉雕琢成的工艺品。 “阿颜。”苏芥倚着车壁,轻声唤她。 “嗯?”朱樱回过头,眼中还残留着皎皎月色,显得万分柔和,“怎么了?” 他们正在前往苏家的路上,苏云珍和苏家大舅都在那座小院子里。 小院外方圆数里,直到虎丘山下,都是她托苏云珍买下的用以栽花种树的田产。 她之前回到周家,不仅为了能在菱花会上遇到乌莹,还希望查一些关于周云钊的事——在她的记忆中,周云钊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毕竟那个人狠起来,连自己的亲女儿都算计。 可是,过早的暴露,让她只能远离周家,周云钊缓过神来,定会派人去花阁查探,因此她也不能回姑苏城中。 只好……先躲回虎丘,苏云珍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妇人,周云钊从来不敢捋这个义妹的须。 苏芥说要与她一道回来,王献嘴上也说不放心,可眼神却老往苏芥身上瞟——多半是怀疑更多一些吧。 总之,他们三人离开乐云楼后,决定结伴回到虎丘,这是没有一丝争议的事。 “阿颜。”苏芥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中暖着,问道,“为什么要杀白篱?” “她做了那样的事情,难道不该么?”朱樱略略蹙眉,“何况我……” 苏芥截断她的话,抬头看着她微微闪动的眼睛:“这就是你下那种毒的理由吗?白篱不过是担心你,何至于赶尽杀绝?” 朱樱一怔,哑然失笑:“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呢?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么?行百步者倒过来笑五十步,可真是人闻所未闻。” 王献在外微微一哂,这话说的倒一点不错。 虽则他也觉得朱樱因为那点小事就要毒杀白篱有些可怖,但他自己连无辜者也杀过,虽心中不认同朱樱此番作为,但也不会去指责她。苏芥却恁的理直气壮,好像他自己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这脸皮着实厚得可圈可点。 “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苏芥抬手捏了捏朱樱面颊,转而轻抚,“可是,阿颜,我为什么不能指责你?你可别忘了,我是你夫君。我早与你说过了,这种事留给我来做便是了。” “……不需要。”朱樱抽回手,扭身趴在窗畔,望着道旁葱茏的水田,久久不说话。 她不想拖累他们所有人,所以她一直在学着变得坚强,变得更厉害,甚至狠辣、无情……她不想这样做,可是没有办法,如果要得到什么东西的话,势必要放弃其他一些东西。 这世道是很公平的。 车架一停,王献在外说道:“到了。” 苏云珍一身雪青色夏衫,收执棕榈叶缝成的大蒲扇,笑着向朱樱招手:“阿颜回来了,娘给你在用井水凉着乌梅汤呢。” 朱樱抛开方才的事,欢呼一声,匆匆抱了苏云珍一下,问声好,冲进灶房。 王献向苏云珍作了一礼,去寻朱樱。 苏云珍抬眸看向苏芥,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宣清见过苏夫人。”苏芥低下头。 “你师父还健朗吗?”苏云珍背倚长廊的栏杆,将蒲扇搁在膝头。 夜空中月华流照,繁星疏朗。 四野夏蝉鸣唱不倦,田蛙遥遥一声应和。 “老人家还很精神,只是常常嚷着要回去了。”苏芥答道。 苏老神医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苏芥,另一个苏云珍。 “啊……我想也是,在这种乱世待上那么多年,怎会不厌倦?”苏云珍拿起蒲扇,抵着面颊,抬头望着夜幕上坠着的繁星,“你想,他是那种在太平盛世生活过的人,与我们不同。” 她幼时听祖父苏老神医说起过很多故事。 也是在这夏夜的庭院中,璀璨的星空之下。 苏老神医说,数千年前、数百年前的星光在此刻照耀着人间夏夜的庭院,倾听蛙鸣声声,蝉吟阵阵。 他又说,他来自七百余年后。 苏云珍时常想,七百年那是多遥远的距离?穷尽几生几世都不可能达到吧? 可是,此刻,她抬头仰望着天上星河,突然明白,这繁星中的一颗,它此刻发出的星光,会在七百年后到达此地,照耀在于她有养育和教养之恩的苏老神医的身上。 那个时候,在那个七百年后的盛世生活的人,一定会再想起早已作古的她。 那就足够了。 “是的,与我们不同。”苏芥点头。 “我原想……”苏云珍一笑,看着苏芥摇头,“我希望阿颜能够回去,虽然她不属于那里,但……她会更喜欢那里吧?” 没有纷争的盛世,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这时一切的不公与劫难,在时人眼中不啻仙乡的存在,哪怕惊鸿一瞥,就令人很想长留其间吧? 阿颜是她当做亲生女儿养大的孩子,做母亲的总希望她能够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 “可是。”苏云珍抬手,蒲扇的边沿在苏芥肩头一敲,“她选了你。” 她不会干涉阿颜的选择。 苏云珍转身走进回廊,消失在夜色深处。 朱樱坐在门槛内,望着被丝瓜藤蔓荫蔽起来的庭院,手中端着乌梅汤,不时下意识抿一口。 酸涩冰凉的滋味在口中蔓延,让她心中也有些酸溜溜的。 王献目不斜视,盯着灶台上的灶神画像,问道:“你应当知道,苏芥来姑苏究竟是为了何事?” “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就是了。”朱樱摇头,“他从来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的。” 倒不是不信任她云云,而是像他自己说的那般,他总以为,那些事由他自己去做就好了,而不需她来分担。 不过,她能猜到十之七八。 “你以为他会告诉我?”王献捏紧拳,重重落在灶台上。 “那块石板很贵,坏了的话你可要赔我。”朱樱起身,在王献身旁抿唇一笑,“我替宣清保证,他绝不会做什么危害社稷的事的。就像弦月一样,我们所谋不过是小道,在皇帝眼中,不值一笑。” 他们只想谋一个,太平安乐,长相厮守,仅此而已。 可是有的事情不解决的话,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所以一定要先解决掉那些事,多么简单的想法。 王献冷哼。 他近来有些不信苏芥,苏芥盘桓姑苏半年有余,行迹可疑,还能早于联络上弦月,只怕也早与乌莹和那苏图相识,又可自有出入周府,还有那个敌友不明的白衣人——真是云山雾罩,疑团重重。 “我知道一些事。”朱樱低眸,踌躇片刻,“总之,我不会让他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这点你和皇上都大可放心。” 说罢,她点了一方烛台,走入廊中。 王献默然,他觉得,从此刻开始,朱樱也对他有所隐瞒了。 朱樱在回廊的转角处遇上了苏芥。 廊外,一株巨大的海棠将枝干斜入廊中,点点嫣红的花瓣仿佛少女指上丹蔻,妖冶迷人。 “阿颜也来了。” “这海棠是旁人特特为我从齐鲁运来的、长了数十年的老树,好不容易移栽在此,今年才刚开出花,不来看看,岂不辜负?”朱樱俯身将烛台放在栏杆上。 摇曳的火光给小巧的海棠花瓣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边。 朱樱趴在廊前,望着近在眼前的海棠花,抬手轻点一枝,轻笑道:“果然开得这样好。” “阿颜。”苏芥扶着她的肩。 苏云珍说,她选了留在这里,是为他而留下来。 “嗯?”朱樱将头略略回转一些,指间拈一枝海棠,嫣红的花瓣轻抿在唇间,琥珀色的眼中烛火散落,如有碎星闪烁。 “你本可以不回来。”苏芥将她扶起,正色问道,“是么?” “你已经管得这么宽了?”朱樱讶然,顺手将海棠别在他衣襟上,摇头道,“从前你只管这儿的事,现下连我在那边的事都要管了么?我的天呐,真是太折磨人了,有老师管我还不够,连他的徒儿都要来管。” “阿颜……”苏芥紧握住她的肩,“回答我,是不是?” “是啊。”朱樱皱眉,展开手臂揽上他的肩,在他耳边笑道,“我上回答应你,要回来的,怎么能食言呢?” 苏芥圈住她的细腰,轻声道:“回来的路,很痛吧?如果一下回不想,你……也可以不回来了。” 在这里死了,就回到七百年后,再从几岁的年纪开始长大,那么要从七百年后回来,不也是……要先死去吗?朱樱的每一世,都要比他多经历一次死亡,多么可怖。 “不会的,我可没死,好不好?”朱樱摇头,抬眸看着苏芥,“七百年后,可不是用用草药和银针那么简单的,要救回垂死的人,简单得很,有些伤有些毒,根本都不算什么。” 她在现代的身体,应该在医院躺着呢,当她在这里死后,在那里就会苏醒。可是……带着彻心的痛,再度过数十年,直到老死,又有什么意思? “而且,宣清,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朱樱伸手在他鼻尖一点,吻上他的唇,“这一次就够了,若我再把事情搞砸,我就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