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平江河的尽头,天空像被剪开了一道口子,漏出一线又一线光芒,在水面上粼粼跳跃。 垂柳在晨雾中舒展开绿叶,河水中游鱼追着飘落在水面上的柳叶接喋不休。 朱樱斜斜倚在窗格内,一身干净的淡紫色夏衫,衣带随风掠出窗口,与柳条交缠,昨夜沾了血的衣衫杂乱地堆在屋角。 “你派人去周府了么?”朱樱回过头,看向书案前捏着一片小笺子仔细翻看的王献。 昨夜离开周府后,王献将她送至花阁,独自前往苏州府。 至四更时分,一支短箭飞入窗格,送来一纸短笺,告诉她那苏图尚在西山。 五更天明,王献自苏州府回来,面色阴冷。 “不需人去,我们离开周府后一刻,杨氏的二女儿已至苏州府报案。”王献随口答道,目光胶着笺子不放,企图从那几个潦草的字迹上看出是谁的笔迹。 朱樱一翻手腕,挽着掠进窗口的一枝柳条,指尖一颗颗触过上面的露珠,露水顺着她的手指滑落,滴在窗台上。 “锦李妹妹,行事依然如此莽撞,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她未施胭脂的唇很淡,与淡樱的颜色相仿,笑起来时很柔和,眼中神色却不是一般的冰冷,“……白篱她,不该如此。” 去往应天府的前夕,她分明警告过白篱。 怕是人之常情,但是不可以背叛。做到这一点,很难么? “苏州府接下这个案子,现下认定,丫鬟白篱划伤周锦桃,致周锦桃昏迷不醒,杨氏为此找白篱理论,谈话之间,杨氏暴起刺死白篱,凶器就是杨氏身边掉落的匕首。”王献去看朱樱的反应。 朱樱挑了挑眉,神情平淡,“白篱划伤周锦桃吗?所以她们两个,都醒了么?” “不曾。”王献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郎。 他可以肯定划伤周锦桃的人是朱樱,昨夜匆匆一瞥,周锦桃脖子上伤口狭长,狰狞可怖,但面色尚好,想必朱樱并没有下狠手。而白篱是如何倒下去的,如何受伤的,却连他也没有看清。 他只能确定,朱樱有心置白篱于死地。 王献暗暗摇头,朱樱这个女郎,真是可怕。毫不犹豫,一点情义也不顾,就要将背叛之人置于死地。 朱樱垂下眼睫,背倚窗格,一只红蜻蜓飞来,在她肩头一点。 “可是……”她皱起眉,“苏芥他……?” 这件事,是不是与他有关? 王献不语,他始终认为苏芥来到姑苏,为的是朱樱,未曾想过他是否……另有目的。 朱樱起身,白玉的短笛落在掌心,“我去一趟西山。” 周府,衙役进进出出,周钰告了一天的假,一遍又一遍陪着官署的人查看现场,只觉脸上的笑容都要冻结了。 周云钊只在早间露过面,随后匆匆出府,未曾回来。 “官爷,这丫鬟真不是杀的!官爷明鉴。”杨氏追着一名衙役哭天抢地,“我家闺女都成这样了,我这个做娘的哪有心思想别的,肯定先去请大夫啊!” “这丫鬟还不曾死,我们也没说是你杀的,你怕什么?”衙役没好气地写着记录。 周府长房长女周锦桃,咽喉纵伤,长约两寸,深未及四分之一寸,略伤气管而已,已敷理伤药粉,伤口转好,无性命之忧。然周锦桃今苏醒后不能言语,不知因受惊,或伤及声带。 周府二等丫鬟白篱,身无锐伤,验眼瞳、唇脉及爪甲,是中毒之征,缓毒,难解,不知何物。今未醒,较危急。 现场有带血匕首一枚。 衙役皱眉,这个杨氏在耳边“嗡嗡嗡”地吵嚷仿佛苍蝇一般烦人,搅得他没法好好思考,总觉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不过……上头吩咐了,此案只需记录,不必详查,到时自有人前来销案。 衙役记录完毕,抬起头望着周钰,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微笑:“现场已记录完备,若无新的陈词,下官就回官署了。” “多谢。”周钰礼貌地还了一礼。 杨氏搂着周锦李坐在阶下吊着嗓子哭,“哎呀,我苦命的儿!家里都不管你了!” 周锦桃苏醒之后满是恐惧,又说不出半句话,只得躺在床上听着杨氏的哭号声默默垂泪。 蔺氏推说着了风,卧病在床,甩手不管杨氏。偌大的一个周府,被杨氏哭得鸡飞狗跳。 周钰送衙役出府,不堪其扰地揉揉胀痛的额角,向衙役讪讪笑道:“家中伯母性子不好,教同僚们看笑话了。” 衙役们赔笑,“做娘的担忧儿女们,也是常有的。往日我们衙门里那些妇人,哭得闹得比这更厉害的多着去呢。” “哈、哈,到底我这伯母也是读书人家出身,自不会如那些乡野蠢妇一般……”周钰越说越轻,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末了尴尬一笑,目送衙役们离开。 “呼……我爹把这摊子甩手给我,娘也装病不管事。”周钰向守门的小厮感叹,“我怕不是他们逃难的时候捡来的吧?” “这是我们爷大了,老爷太太放心,才把事情都交给您做。”小厮笑嘻嘻地道。 周钰无奈摇头。 刚转身进府,外面又报:“少爷,前日来过的那位苏药师求见。” “快请进来,我们府里两个病人呢。”周钰眼睛一亮,随即又挂上愁容。 那苏芥对他妹子朱樱尤为不同,如今朱樱不知所踪,朱樱的丫鬟又昏迷不醒,这叫他怎么说? 苏芥仍是一身深青色,肩头绣着大片狭长的绿叶,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风。 周钰忙作一礼,决定先声夺人:“阿颜不知去了何处,我们派人寻了半夜,也未曾寻到……” “我来此并非寻阿颜。”苏芥摇头,“只是听闻府中有人为药毒所伤,因此前来救治。” “啊?哦哦哦……”周钰被天上掉的大馅饼砸的有些不知所措,忙引着苏芥穿过庭院,“那丫头在这里,请随我来。” 白篱被安置在佛堂旁,小屋逼仄,里面熏着香,冲淡了血腥的气味。 “这丫鬟,昨日与大太太争了几句,就……成这样了。”周钰站在门槛外远远瞄了一眼。 白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边并无一人照顾,脸上的血迹倒已擦净了,只是唇角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 可怜。 周钰在心中道。 但他并不想把这种怜悯付诸实践。 苏芥抬步,不疾不徐地跨过门槛。 周钰驻足不前,心中觉得为医者的形象委实高大——换作他,可不愿意接近一个神志昏糊、满身血腥气的人,多晦气啊。 苏芥细心地擦去白篱唇角的血迹,查看过白篱的指甲和眼瞳,最后取出薄薄一片竹片,在白篱脖颈上和面颊上细细刮过去。 竹片表面留下了一层青白色的、衣襟凝结成块状的粉末。 苏芥皱眉,轻声叹息:“阿颜,何至于此?” 从前只觉得她优柔寡断,不想这一世,她竟如此果断决绝,再这样下去,要回头可就难了…… 周钰看着苏芥袖着手走出来,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不妨事,明日就醒了”,愣了足足半刻,才回过神。 “苏药师!”周钰急忙去追,“这样……就好了吗?” 好像什么也没做嘛?周钰一脸困惑,似乎给白篱喂了一颗药丸?还是刺了银针?仔细想想好像都没有。 周钰觉得医术真的很神奇。 “不是什么剧毒,因此不妨事的,给她喂些糖水,醒来的时候不至于太难受。”苏芥温和地道。 “哦……”周钰懵懵点头,“那我妹妹,她……” “我知道阿颜在何处,不必府中费心。”苏芥又道。 “啊?这就好,这就好。我送送你,往后可是一家人呢。”周钰连连傻笑,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人。 走至影壁后,杨氏从穿堂中一路追来,仿佛翻滚的大肉圆子,一直撞上了大理石影壁才停下来。 “苏药师!”杨氏气喘吁吁地道,“是我啊!你之前治好了我脸上的疔子,还记得吗?哎呀,可真是药到病除,第二日就好了。你听我说,我那大闺女如今说不出话来了,定和我上次一般,是阿颜那小蹄子搞的鬼。快帮她去治治!哎呀,像花一样的年纪忽忽地说不了话,真是可怜。” 杨氏一边说,一边抹泪,没几滴眼泪,抹泪的动作倒是夸张得很,恨不得把帕子甩到周钰的脸上。 周钰讪讪笑着,试探地问道:“也是,家中大妹妹也有些不大好,我忙昏了头,竟把这件事忘了。苏药师不忙的话……也帮大妹妹看一看?” “令嫒不能出声,是因惊吓,并非药物或外伤所致。”苏芥温和地向杨氏致歉,“小侄学艺不精,心病治不了。” 不待杨氏回过神,苏芥已转身离去。 “哎?凭什么白篱那小蹄子病的快死了,你一看她又活了?!”杨氏追到府外,“我闺女些许小病都治不好,你怎么学的啊?!” “我的大太太,苏药师可是苏老神医的大弟子,苏老神医可是当初为皇上治过病的。”周钰忙将杨氏拉进来,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劝,“大太太不要急,苏药师也说了,妹妹这是被吓着了。先养些日子,等心里不怕了,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