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腼腆一笑,见雨浓在院中被一个仆妇拦住叽叽咕咕说话,不知何事,风骤只得独自一人折回来,掩了房门守在门口。
杜若便扯着英芙的披帛低声告诉。
“我不肯做妾侍,莫说皇子,便是圣人也一样!还请姐姐教导。”
杜若的天性较一般女子痴缠,与人亲厚起来,如小奶猫一般粘腻。从前在学里,英芙那样持重冷淡的人,也被她粘上甩不脱手。当下英芙听她音调软糯,口气却强硬,连圣人也攀扯上了,暗叹这丫头出身牛犊不怕虎,两嘴一碰便是好大的口气。
“欸,我劝你别打错了主意。你当内侍省好惹吗?从前的太常卿卢崇道,因为女婿崔湜的牵连被流放岭南,待风头过去便悄悄潜回洛阳,为长子择定了博陵崔氏安平房的一位小娘子。谁知‘六礼’刚过了一半,那位小娘子去龙门石窟玩耍,竟被花鸟使相中了要带走。”
博陵崔氏是何等的高门大族,虽被太宗皇帝借《氏族志》打了脸面,终究还是自矜身价,轻易不肯出仕。中宗皇帝想嫁女儿给崔家,人家还不奉诏呢,本朝竟至于此。
杜若吃惊的追问,“后来呢?”
“卢崇道的长子刚刚出仕,年少气盛,买通内监更换了崔氏另一位小娘子顶替。此事被王洛卿拿来大做文章,那个内监和卢崇道父子俩都在廷前被杖毙了。”
杜若听得将信将疑。
“圣人竟肯为采选秀女区区小事,杖毙前任朝廷三品命官?”
“此事朝野皆知,你果然执拗起来,杜伯伯自会以此弹压你。”英芙边说边细瞧她的脸色。
“是王洛卿捣鬼,还是圣人的意思?”
“这两年,王洛卿几次点惠妃娘娘的眼,往宫里塞人,都被娘娘弄到洛阳去了。去岁末,圣人领着阖宫搬回长安,他不知从哪儿又寻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因怕王妃坏事,斗胆先在圣人面前漏了口风。结果圣人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发了好大的脾气,直嚷着要把他撵出去喂马。”
杜若奇道,“圣人为何发怒,是那小娘子不美么?”
英芙向后压了压靠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举国上下精挑细选的,哪会不美,不过是不入圣人的眼罢了。”
见杜若眨巴着眼懵懂无知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起来。
“你发什么呆,世间女子千姿百态,圣人自有他格外爱重的一种。譬如你,是个清俊的儿郎你都肯嫁么?”
杜若一张俏脸腾的红了,扭身低声。
“什么嫁不嫁的?你这个人,做了人家的娘子,说话也一味的——”
英芙越发取笑起来,扭着她道,“我问你,你是要嫁个高的还是矮的?黑的还是白的?”
她头次有孕,这一阵坐卧不宁,总也不痛快,难得见到从前闺中的伙伴,一时畅怀大笑,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杜若随她笑了个够,方才问。
“莫非圣人不喜欢美的,偏喜欢丑的?”
英芙笑了一阵,瞧着杜若艳若三月桃花的精致面孔,眼神渐次沉淀了下去。
英芙生的并不出挑,胜在气度高华,如玉山挺立,洁净而不涉旖旎情事,这一眼却深不见底,满是初为人妇的春情。
杜若毕竟年少,给她热辣辣的目光瞧得撑不住,正要躲开去,英芙伸手自她头上抹了一枚攒心梅花钉下来,拈在指尖把玩,俯首轻笑。
“终归不是你我这样的罢了。”
一时静默,杜若品度这话大有深意,扰攘的心头纷纷扰扰,似沾染了春日里俯拾皆是的柳絮,麻酥酥的,混不似旧日无邪时光。
两人所在的乃是忠王府后花园中的一处别院,院落虽小,装修陈设却十分精细。五间上房都走了地龙,又铺着毡垫,置着铜炉、熏笼,端的是温暖如春。杜若在寒风中奔走许久,手脚冻得麻木,这会子身上热起来,才觉出指尖痒痒的。
她见铜炉中焚的炭和家中所用银炭不同,一条长达尺余,形似铁棒,靓青色,烧起来没有火焰,只有粼粼微光,不禁看住了。
“这是西凉国进来上用的,一条能烧十日,他们都说太热不能放人跟前,我用着倒不觉得。”
英芙能用进上的贡品,想来在惠妃面前能说上两句话。杜若暗自记下。
再看这张长榻,尺寸也比寻常所见大上许多,足有一丈多长,五尺来宽,榻上堆满了软枕、靠垫、茧被、狐皮毯子、鹅毛被子,榻顶用大雁羽毛做成幔帐,触手所及全是又暖又软之物。
回想方才马车中清冷,此处东倚西靠,实在舒适的多。
英芙见她神情苦闷,便换了脸色,温言笑语,同她拉起家常。
“惠妃娘娘十来岁就侍奉圣人,极得宠爱,前后生育七子,养到成人的只有两子两女,四个都是圣人的心头肉。去岁在洛阳,刚刚把排行十九的咸宜公主嫁了弘农杨氏的杨洄。”
杜若插口道,“我知道,她嫁的就是子佩的哥哥。”
“我知道你知道他。”
英芙斜斜乜了她一眼,取笑。
“你与子佩是冤家,三日好两日闹,上回杨洄来学里寻她,倒是与你站在桃花树下静静悄悄说了好一会子话。过后你去了,他痴痴望住你的背影,都落在人眼里呢。”
杜若面上微红,杨洄年轻英俊,体贴温柔,尚主前常来学堂寻子佩玩耍,两人偶然撞见,搭过两句话,偏英芙记得牢。
“杨洄生母乃是中宗韦皇后的亲女长宁公主。因此杨家是父子两代尚主,他自幼在内廷走动,颇有颜面,婚礼办得花团锦簇。听年长的宫人说,比当年太平公主出降也不差什么。有这一桩婚事比在前头,惠妃娘娘诚心要给寿王择一门高贵的娘子,即便如今只是纳妾,也比其他皇子选正妃还要紧些。”
杜若听得原委,长长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若儿陪考就是,寿王金尊玉贵,自然挑不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