崴嵬的高山直插云霄,群山万壑林立两侧,犹如巨大的天墙。高耸的山体将一大半日光都遮蔽了,仅仅留下一片狭长的亮影,投射在一侧的峭壁上。 梁宣等人在鄂北山地中骑马慢行,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天门山。此地两侧的大山陡然增高了数百丈,向中间渐渐汇集,越来越密。前方不远,群峰耸峙,已经交汇为一片。 脚下的道路在变窄。越过狭长的山路,山坡陡然下滑,一直滚入幽深的谷底。汉江在山涧深处湍急咆哮,流速很急。水花撞击着山岩,发出沉重的响声,听上去像是大漠中永不停歇的风沙。 梁宣和唐策当先领路,修齐断后,来到这一段路,大家都自觉提高了警惕。“大家小心,前方的路越来越窄了。”梁宣回头提醒道。 似乎连马儿都对奇险的形势生出了怯意。畏葸不前。众人只得从马上下来,徒步牵马前行。脚下时不时有从峭壁上脱落的碎石。梁宣一脚踢飞几个,只见那石子咕噜噜沿着侧方的山坡滚下,转眼消失于奔腾咆哮的汉江之中。 抬头看去,两侧的高山似乎有要倒下来的倾向。阴湿的崖壁上生着茂盛的苔藓和蕨类植物,见光的石壁缝隙里有不知名野花悄悄开放。峡谷中的阵风阴冷而诡异,吹动崖壁上的杂草起起伏伏。空中盘旋着几只鹞子,它们展开黑翅,像白空里的墨点,尖细的鸣叫声在谷中回荡。 天上阴晴不定,云层飘忽。慢慢地整个天色变得阴沉起来。 整个山道上,除了他们,似乎再没有别人。 前方山路上转过一个弯,峡谷忽然又变宽。视野豁然一亮。但是紧接着便又发现,在更远的前方,山路折弯的地方,两侧的高山似乎已经合在了一起。 两个灰衫行客,正留在前方不远的山路上歇脚。他们身上背着货物,旁边有一只驴儿,背上驮着大包小包。这漫长的山路走到这段,梁宣等人才终于见到了同路人。 那人见他们过来,目光远远向这里张望。眼神空洞,写满了疲累。大家互相点头问好。但山路狭窄,他们占着前路,梁宣等人无法通过。 行客背靠崖壁坐着。他们是外门里行脚的客商,走南闯北,一眼便瞧出这来的一伙人身背刀剑,是江湖中的人。于是抱拳轻笑道:“各位英雄,不先歇歇?前方可厉害着呢,非得勒紧裤腰带不可了。” 梁宣笑一笑,没有回答,牵着马立在当地。后面碧鸳忍不住道:“哎,你们两位倒是让一让哟,这路这么窄,我们怎么过得去?” 另一位行客有些吃惊:“你们当真不要歇脚?是头一次走天门关吧?”他背后靠着一块大石头。 梁宣拱手道:“请问这位兄弟,前方是什么地方?可有什么不对么?” 那行客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宣这些人,了然:“果然是第一次。怪不得,怪不得。” 另一个站起身来,拍一拍驴儿,将驴背上的包裹整一整:“前方便是空心崖。你们从前没走过,这回一定要小心了。这地方险的很,先将马儿歇够了。才好走,否则马儿受了惊,摔下山涧去,连尸骨都找不到。” 旁边的行客哈哈一笑,站起身,扑打着身上的泥土:“不错,哪里是人要歇路?不过是让这些畜生安安心。”他指着自己站起来的地方,原来先前被他遮挡的那块大石头,上面正好刻有字迹。字体斑驳遒劲,被风雨剥蚀,但依然可辨认出是“空心崖”三个字。 “你们当真不想歇的话,那便一路走吧。”行客道。两人当先领路。梁宣道了声多谢,心中暗自多了几分小心。想道:“这空心崖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众人在狭长山路上慢慢走着。此地峡谷陡然变宽,侧方河道也变得宽阔起来。山路不似先前那般窄扁,碧鸳、赫连心等人都舒了一口气。嫣儿先前跟在碧鸳身后,一直抓着她的肩膀——她恐高得紧,但是如今走到这一段,也渐渐放松了心情。 赫连心道:“看吧?我就说这山路不可能一直都这样的。” 嫣儿点点头,没有说话。 众人向旁边望去,只见那汉江的波涛在这陡然变宽阔的河道中越积越多,江水纵横咆哮,在崖壁四处碰撞跳脱,如同难以驯服的怒龙,伺机寻觅突破的临界点。蓝色的水流飞卷起雪白的浪花,巨大的水流声轰鸣如沙响。四周两侧的山崖围绕成一个扇形渐渐包裹过来,远处的峰峦更加高大,开始有迷迷蒙蒙的云雾聚集在山巅。他们只能看到高崖的下半段。 唐策远望那被云雾遮挡的高峰。忽然问道:“两位兄弟,请问这空心崖到底有何玄妙之处?需要这样小心?” 那前方领路的行客嘴角一勾,笑道:“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碧鸳却并不相信,手边拈着从崖边揪下来的一朵白色野花,嗅在鼻端,轻蔑地哂笑:“我看也没那么邪性吧?我们这些人可是自小在山里长大的,这些山路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另一个牵着驴儿的行客一面走一面道:“你这个女娃娃口气好大。这天门山空心崖是周遭最险的地方。谁人不知?有道是‘空心崖走一走,八尺的汉子抖三抖,丈高的大马没胆瞅。’山高涧深,路窄难行,往年没少摔死过人!等闲惜命的,谁不想绕开?可是若想要去江汉,出鄂北,必过天门关;若要过天门关,必先过空心崖。空心崖是必经之地,所以不得不然啊!” 旁边那行客答道:“话虽如此,可是近些年空心崖那里已经有江湖豪客修了铁索桥,不必在走崖边险路了,也算是你们的幸运。”说罢看了一眼梁宣等人,点点头。 他的同伴听了,沉吟说道:“但空心崖那里,过天门关,最近几年都有山贼把守。过关需要交银子,嘿嘿,所以你们还得多做准备。” 碧鸳惊道:“还要交过路钱?” 行客们点点头。梁宣问道:“老兄说的那山贼,可是鄂北三鹰门的人?” “可不是?”行客手中攥着马鞭指着四周的群山:“这周遭的山岭,从前是鄂北三鹰门的地盘。只是当年空心崖一战之后,这伙山贼就大不如从前了。” 唐策忽然来了兴奋:“空心崖之战,便是逍遥侯当年一人力敌百人、斩杀三十七条人头的大战吧?” “都是江湖传说。我们这些外门中的人,也只当是神话听了。谁知道真假呢?”行客答道。 他的同伴却大不以为然:“大哥,你可别不信。这怎能还有假?当年空心崖一战杀得血流空谷,第二日尸横满山,过路的马队商人们都看见了。至今那空心崖的平台上,还有当年逍遥侯一战留下的血迹哩!”说得口沫横飞。 众人边说边走,这处峡谷眼看又要越来越窄。前方的大山横亘眼前,如一道巨门挡住了视线,令人觉得奇特的是这道山门似的巨峰上,崖壁各处都有一个个浑圆的小孔。其中黑洞洞,像蜂窝一般,又似无数双眼睛,阴森森瞪视着来人。众人走到这山峰之前,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行客的脸色一变,一时气愤变得忽然凝重起来。 脚下山路绕着侧方绝壁,像一条蛇隐没了身形。侧方的汉水碰撞在那横档的大山之上,发出轰然的巨响。水声更大了。 修齐道:“啊,这山峰好像一扇门一样,便是那天门关了么?” 行客摇头:“这哪里是天门关,这才刚到天门关之外。” 梁宣指着那巨峰的山体问道:“老兄,这山上的孔洞,是怎么回事?” 行客望着那空洞,嘴唇微有一些瑟瑟颤抖:“那……那据说是当年三鹰门的山贼们的巢穴。他们有一个规定,就是每杀一百个人,就在山上开凿一个空洞。将人头存放在里面,他们也会在其中监视外来的人。至今也不排除里面还有人在,因为山贼近些年又开始在天门关这里活跃了。” 他的同伴听得脸色煞白,推了他一把,牵着驴儿向前道:“大哥,别说了。快些走吧。早晚是逃不掉的。” 前方又走不远,只见那拐角处,有一块人工雕琢的巨石。棱角已经被风霜侵蚀成了圆滑的形状,但是走近看时,发现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秃鹰。只是鹰嘴和鹰的翅都已经断掉了一块,缺损严重。 众人看了那秃鹰的石像,不知怎么,各自心中都是一沉。这是昔日三鹰门的陈迹么? 驼货的驴儿蹄子在山路上哒哒地响着。转过那一个弯之后,水声轰然放大,众人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都心中一惊。 只见面前所见,是一个接近环形的空谷。那扇如同门一样的高峰挡住了一切,将这空谷的奇险都锁在这当中。空谷的四面皆是高峰,一座比一座高,且皆陡峭异常、笔直林立,难以攀登。然而就在这些环绕林立的群峰之上,一个个却都是先前那巨门峰上人工凿出的空洞。密密麻麻,千疮百孔,仿佛千百双眼睛。叫人看了心中徒自惊骇。云雾在空谷四周的高峰之巅环绕盘旋,久久不散,令这谷中显得烟波缥缈,更增添了一丝诡异。 脚下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令他们惊悚的是,这空谷的下方竟完全陷于汉江的冲击之中!汉江从巨门峰和空谷交接的缝隙里挤入,一泻而下,全都灌注到这空谷中,倾洒江河波涛之怒,江水在空谷谷底四面旋转不休,水流湍急无定。江水的侵蚀是如此的剧烈,以至于空谷的下方完全是逐渐扩大,四周的高山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前方不远,有一道孤独耸立的崖台,其上平整,大约可以站立二三十人。但这和整个巨大的空谷比较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崖□□独出于江水波涛之上,下方就没于水中,忍受浪涛摧毁,形状犹如出水的巨型蘑菇。险不可言。崖台和西侧的山体有一道天然的断崖相连,断崖极为狭窄,其上仅有几道铁栏杆护体。 而在这四周的空谷山壁上,则有一圈圈的栈道,皆是徒手从山崖上刻出来的,极为狭窄。看得人瞠目。其形势不可走马,仅能容纳一人通行。因为路太险,有铁索桥从空谷入口处延伸出,一直与对面江心谷中的崖台相连,但是铁索桥上,却都是伶仃几根铁链铰连而成,上面铺着几块木板。也不知结实不结实。 更远的远方,则是最令人震撼的奇观。一道更为高大的山峰耸立在望,它仿佛是高出这四周的空谷群峰,置身天上。山峰的中央,天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上下足足有数百丈高。无边的雾气从那空洞的对侧忽忽飘过,裹挟着猎猎的山风,这空洞犹如传说中地狱冥界的大门,真难以相信是人间形成之物。 空洞的旁边,由上到下,有人工搭造起来的木制建筑。形似一个巨大的山寨。结构复杂,覆盖旁边的山体。明显已经修建了许多年,依旧屹立不倒。 依稀看到那山寨之中,有人在活动。 “那便是天门关。中间这个江心里的平台是空心崖。”行客语气平淡。他转身望梁宣等人,果然见他们脸上都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显然也是叫这里的奇险形势给镇住了。 “快走。”行客催促。另一位苦笑,长长呼出一口气,牵着驴儿,就进了这空谷。那驴子却长嘶一声,向后倒退,不欲向前。梁宣等众人呆呆望着驴子和自己身边的马儿都不安地踢踏着足下的泥土。 行客见驴儿不走,只好从包裹中取出黑色的蒙头来,套在那驴子的头上。驴儿见不到周围的山势,果然不再怕,乖乖跟着行客向前。梁宣等人没想到还有连畜生都害怕的自然之物,心中虽然震惊,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了。也将身上的衣物、包裹等解下,套在马头上,牵着马上铁索桥。 待到他们登上了桥,低头望去,那汉江就在自己脚下咆哮。这铁索桥也并不宽,铺的木板脆弱之极。马儿几次踩空,惊嘶出声,险些掉落下去。梁宣大声提醒:“牵好自己的马。”每个人仿佛都有一种走钢丝的心情。一步步踏在铁索上,都能感觉到链条在剧烈的颤抖。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会断掉。 怀中的小白忽然钻了出来。梁宣大惊,只见小白沿着自己的手臂刺溜一下就爬了出去。几下跳到铁索桥上。 “小东西回来!”他慌忙道。生怕它一时站不稳,会跌落下去。但谁知这小物溜滑得很,蹦蹦跳跳沿着铁索轻松之极,还时不时向下张望。尾巴在屁股后面一摇一摆地,大家看在眼里,虽然觉得惊奇,却也无时无刻不为它捏一把汗。 “快回来,别胡闹了。”梁宣呵斥了一句。小白总算听了回话,蹦跳着向后,踩在他肩头。梁宣一把抓他没抓住,小白已经伏在了马背上。 梁宣也不敢看它了,全神贯注向前。 “看,那空心崖。”身后唐策若有所叹地道。 梁宣抬头望去,只见那空心崖便在自己不远处的上方。高耸的孤台栉风沐雨,独独承受着来自空谷之上天光云影的催打。 “遥想当年,空心崖一战,明月半弯,星疏云淡。三鹰门群豪尸骨垂挂各处,血染汉江,而逍遥侯则云去无踪,群山万里。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唐策不无唏嘘地感叹。 “唐公子真是好心情,到了这种提着嗓子眼儿的地方,竟还有余暇作诗?”碧鸳在后方提醒。 唐策哈哈一笑,牵马继续向前。 众人沿着铁索桥上到空心崖上。正要走下一段桥时,忽然听见四周的崖壁上有风声响动,只听嗖嗖嗖数声过耳,梁宣大叫道:“大家小心退后!”护着众人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