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萍山震动,练无瑕赶来源头查看,看见练峨眉面覆半面面具,神色冷淡之极,而狂龙脸上青肿不堪,趴在地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练峨眉竟也没有一点哄他的意思。她的到来应是打破了什么,练峨眉拂袖而去,狂龙的哭声则一下子卡住,傻了似的看着练峨眉消失的方向发愣,脸上被眼泪鼻涕糊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练无瑕端了水来给他洗脸,他盯着水里的倒影看了半天,忽然转头看她,眼底凶光闪烁,面上却是一片嘻嘻哈哈的滑稽:“呐,小无瑕,你说阿舅长得帅不帅?”只要她答一个“不”字,他就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狂龙心底的恶兽缓缓的磨着爪牙,如是盘算着,却见练无瑕想也没想的就点了头。 狂龙顿了一下:“那阿舅和那个红眼兔子哪个更帅?” 这回练无瑕回答得慢了一会儿,倒不是为难,而是她想了想,才省悟所谓的红眼兔子指的原来竟是蔺无双。平心而论,容颜清俊的蔺无双自然是将一脸横肉的狂龙撇开了十万八千里,然而论起英武帅气…… 练无瑕斩钉截铁的写道:“您!” 狂龙将她毫不作伪的神态收在眼底,眼睛一红,又是一顿哈哈哈嘻嘻嘻的狂笑,忽然就捶地号嚎大哭起来:“小无瑕你都觉得阿舅更帅了,怎么阿姊偏偏就这么没眼光啊呜呜!” 蔺无双和狂龙一个是母亲的好友,一个是母亲的亲弟弟,且于练无瑕均有半师之恩在,但凡两人间有什么纠纷,夹在中间的她都不好说什么,当下只好坐在一旁看自家阿舅起肖,然而狂龙却只是呆呆出神了半晌,便化光走了。离开之际,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练无瑕从未见过的神情,她不懂那神色之后的意味,心中颇感茫然。 后来蔺无双来访,对着练峨眉脸上的面具,脸上亦是相同的神色。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种神情叫做伤情。 情之为物,可为起死药,亦可做取命刀。为情,狂龙可以罔顾血缘伦常冒犯亲姐姐;为情,蔺无双可以教训狂龙为心爱女子主持公道;同样是为情,练峨眉可以拔萍山入天,永世避世不出。 拔名山,凌九霄,成就了后世钦羡的仙家传说,也成就了两段惊世的江湖传奇。 罪恶坑立,萍山不落地,狂龙不出关。 浩然居隐,白云萍山不相逢,人间天上两稀微。 拔萍山而去的当晚,练峨眉伫立在萍山之巅,俯瞰着下方翻滚沉浮的云海。头顶皓月毫光洒下,在她的身遭渲出清冷刚绝的线条,宛如木雕石刻的神像。 萍山练云人从来都是一个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她一心追求大道,因此选择了最为孤绝的仙道之路。为此,少年时她便不顾双亲的不舍毅然出家入道,明知胞弟年幼失怙也依然不肯将其带到身边亲自教养,而是推给了家中的老仆抚养。她斩断一切和他人产生过深因果的可能,一意孤行的踏上自己心目中的道路。 数千年前,她孤身登上了萍山之巅,满怀虔诚的体悟天地至道。展眼若许年,那么多的人,来来去去之间,如今的她重新立于萍山之巅,却依旧是孤身一人面对着这浩然无极的乾坤造化。 不是没有羁绊的。血亲狂龙,恩师玄宗宗主,好友金八珍、号昆仑,徒弟宫紫玄、金战战,还有蔺无双……皆是牵挂,然而他们皆如风中之尘沙,一场狂雨后便会飘零无踪,只留下这一方清明浩荡的天地,一个形影相吊的人。 身后有细细的脚步声,却是练无瑕悄悄的走过来,站在了身边。抬起头仰望着她月色下半面秀逸而隐带孤绝的脸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云海滔滔,映着上空洒下的霜华,别有种孤离浩然的盛大感,不觉出了神。 不知何时,练峨眉眼望云涛,手却抚了抚练无瑕被风吹得凌乱的细碎额发。这个总是出乎她意料的孩子,又能陪她多久呢? “无瑕,你跟随我修炼六百余年,明白何为无情之道吗?” 仙道无情。这是跟随练峨眉修行的第一天她便告诉自己的话,这些年来也一直深深印在练无瑕的心里,尽管她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凝眉想了片刻,练无瑕心里仍是不得其解,却拉住练峨眉的手,一笔一划的在她的手心写下一句话。 “有情无情,无瑕皆会陪在母亲身边。” 练峨眉终于将目光移向她,月色照进女先天深邃的眼睛,映出淡淡的动容之色。 练无瑕对着母亲露出微笑,接着写道:“无瑕尚无法参悟无情之道的真意,但无瑕总会与母亲同登仙道。无论是人是仙,无瑕会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 七情六欲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也就一味的这样懵懂着,心下也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她只知道,自己在母亲身边,心底是安乐从容的,能够这样一直过下去,便是她自小最大的心愿。只是人之一生与得悟天道的先天人相比实在是太过短暂,惟有同参天道,她才能始终伴在母亲膝下,因着这一点,她才日复一日的努力修炼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做到了。 大抵她在修道一途上的天资确是很好吧,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成了苦境与道境历史上以最幼年纪迈入臻先天境界的人。只是这在无数修道者眼中无比惹人艳羡的成绩,对于练无瑕来说,最大的意义也只是她终于有了常伴母亲的资格。 从记忆的原点,她便陪伴在义母身边,数百年时光悠然划过,她也仍旧陪伴在义母身边。即使是在未来,义母飞升为仙,她也会跟去仙界侍奉义母,依傍着这名从记忆之初便无比依恋的女子,直到永恒的尽头。 一直以来,练无瑕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从未意识到世间有个叫做分离的词语。尽管已经活了千来岁,可她却一直是个孩子。 “敬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时和岁稔,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次祈十方善信,福寿增延,各家道泰,逐户清平;再祈本山香火绵延,教法兴隆,弟子众等,修真有分,进道无魔。三业六根之过咎,并乞赦原;九玄七祖之先灵,齐超道岸。凡在光中,均沾默佑。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每年的元日,她都在三清圣像前满怀圣洁的虔诚如是祷告着。 白驹过隙,说不清过了多少春秋,兴许很长,却又感觉像是短短数年,练无瑕早已记不清了——山中无岁月,何况她生长在岁月感模糊的萍山里,对时间的推移完全失去了概念——总之大约是过去了很久,练峨眉创出了完美的阴阳分流之招,修为大成,距离飞升只差一线机缘;宫紫玄找到了缚刃边城,被对方断了一条手臂兀自不死不休的要拼命,经忠烈王调停方才罢手,心灰意冷的退隐于情漠,宫楼雪的旧居;金战战在克死数位未婚夫之后,终于请人算出了一个能承受得起她那暴烈命格的硬朗八字,按图索骥找上了江湖名医神针惠比寿,直接绑回家成了亲,顺利的走上了河东狮吼的康庄大道。 练无瑕则终于长到了及笄的年纪。她的身世未知八字不明,索性将练峨眉捡到她的那天算作了生日,又有骨龄做推算,生辰一过,便是实打实的长大了。 “你下山去吧。”生辰这天,练峨眉突发兴致的要为她梳一次头。自练无瑕学会自己打理自己起,练峨眉便再没为她梳过头,是以练无瑕有些惊讶,却在惊讶之后欢喜的坐下,垂落着一头紫发让母亲为自己梳理。练峨眉梳得很仔细,细心的将那头雾般的紫发结成发髻,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支木簪插上,然后说出了这句话,用一贯沉着淡然的语气。 练无瑕不解的望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她自幼便一直做道家装束,似这般像俗家女孩儿的打扮,她还是第一次尝试。 “无瑕,你于修道上的天赋远胜过紫玄与战战,只是有些东西仅是天资是无法弥补的。若一味的困坐萍山,你的境界日后恐怕会难有寸进。”练峨眉道,“你真的若想与我同登仙途,便往尘寰中走一遭吧。” 练无瑕眨了眨眼,虽深心之中仍是一片懵懂,但还是听懂了义母的意思。 这世间之理,有合则必有离,大抵想要追求永久的圆满,就必然要经历一些缺憾罢。是以,若想长久的伴着义母,就必须忍受短暂的分离吗? 她点头应了,顺从的去收拾了行囊。她的东西不多,扎成一个小小的包袱背着,牵了她的青崖,向义母辞行。 于是在这天,她骑着一头鹿,带着一面琴、两件换洗衣物、几瓶药和一些药材就离开了萍山,练峨眉站在云海一端目送着她离开,青色的道袍被风吹动,似欲融入无垠长空。 其实对于这次离别,练无瑕总觉得茫然如梦。她从有记忆起便生活在萍山,从未真正意义上在离开练峨眉的情况下孤身去过任何萍山之外的地方,更从未真正的离开母亲身边独自生活过。以至于当练无瑕下了萍山,双脚踏上真实的凡间的土壤,带着凡世独有气息的风从身边吹拂而过,陡然孤身一人面对着浩大无垠的陌生世界,她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措。 她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更像一个被遗弃在世间的初生的婴儿,满怀新奇的战栗着打量着这全然陌生的天地。她呆呆的望着地平线尽头天空中变幻的云霞,看着它们时而如蜷龙,时而似积石,时而若人面,直到一滴湿冷落在身上,她才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起头顶竟乌沉沉的堆了一天的雨云,而适才自己一直注视的方向的天空却仍是五色绚灿的霞光。 半天隐含无穷天地伟力的沉沉黑云,半天则是夺尽世间造化的妍绝丽霞。这道化三千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玄秘美艳。 练无瑕张开双臂阖上眼,拥抱住了一天地绮迷的雨色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