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练无瑕最熟悉的长者只有两人,一个玄宗宗主,一个号昆仑。认识号昆仑还是她头一回随练峨眉下山参加琅笈玄会时候的事,当时因距离盛会开典还有些时日,练峨眉便带她去昆仑山盘桓了几日,此后每回下山,总不免要过来叨扰上几天。号昆仑是位慈眉善目松风鹤骨的老者,初次见到玉雪可爱乖顺文静的练无瑕便心生喜爱,每每叫她“无瑕儿”,取“无瑕可儿”之意。一来二去,这个昵称竟在长辈圈里传了开去,竟没有几个人不叫她“无瑕儿”的。至于玄宗宗主,斯人已逝,旧事不堪提。 和煦的风声将练无瑕的思绪唤回现实,眼前立刻映入了一张须发如雪的老者的脸,笑容渊渊,慈和之中含着无法窥测的浩大深博。 同样的苍老,却不是玄宗宗主。 心头刹那间的感触难以凑泊,练无瑕拱手作揖。号昆仑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刚看到拜帖上的落款时老朽还以为是同名,不想真是你——难得练云人肯放你独自下山,别拘束了,过来坐。” 澄心明台上别无其他坐具,只在他面前的棋盘对面设着一个坐墩。练无瑕四下看了看,只好坐了下来。道童奉上香茶,她用杯盖拨弄着水面上乳白香甜的茶雾,眉间蹙成纤纤的轻愁。号昆仑看在眼里:“看你目含忧思,有何困扰难解之处,若是不嫌弃老朽这把老骨头闲散没用,不妨说来给老朽一听。” 练无瑕踌躇半晌,放下了茶杯:“不敢,晚辈此来正是为了请教前辈,母亲命我在人世间走一遭,可这世间路到底该如何走?” 她从未在离开练峨眉的情况下踏出萍山一步,头一回独自离开萍山孤身生活,哪怕一直以来都只是冷眼旁观,她也实在是看到了、感受到了太多从前未曾接触、接触了也不曾多加思索的世情。有人求名问神异,有人保身自隐居,有人星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那么多的审时度势、谋猜决断,交织成一望无际的大网,展示着众生芸芸的可能性。单单是冷眼旁观,便已觉得无比玄奇。 她一时只觉得这世间竟是无一物非天,无一物非命,无一物非神,无一物非玄。大道冥渺,身在其中是如此的令人敬叹慑服,又是如此的……恐惧。 以微末之躯寄身于这茫莽无垠的天地之间,究竟何方才是她要走的路? 号昆仑被她忧心忡忡的表情乐到了,一捋雪白的长须,呵呵笑了数声,探出一只宽厚的手掌拂过棋盘上空:“这是何物?” “世间?”练无瑕盯着黑白交错的棋局看了半晌,不确定的写道。 “你已看出了这是世间,就不需自寻烦恼。”号昆仑道,“这棋盘,横为纬、竖为经,棋子于其中,无论前进后退,黑白玄素,皆是行走。在吾等局外人观之,所有棋子都是一般无二,没有特殊;而在它们自己,每一粒棋子所走的每一步,路线、心态、思想都有所不同,它们都在走属于它们自己的‘道’。” 练无瑕若有所思的拈起一颗棋子,无意识的看向四周。同是道家福地洞天,萍山与白云山四时云雾萦绕,超绝而幽寂,一望便觉透着不染尘俗的仙气。相形之下昆仑山却似乎朴拙了许多,没有变幻绚艳的云霞,只有上方长空万丈,下方飞瀑千仞,苍碧雪白,触目皆是清旷通透之色。 “无瑕儿,前途如何,你又何须任何人指引?只要心合意动,神随境转,而我自坐守混沌,何处不是世间路?”号昆仑接着道。 世间路……棋子……尘沙……沙筑之塔…… 眼前似有画面纷至沓来。 练无瑕与玄宗宗主的缘分始于她误画出的菊花脸,延于如月影赠送的莲子糖,续于天目咒的传承。那是她第三次随练峨眉参加琅笈玄会,她年貌虽小,其实际能力却早过了跟一拨玄二代去须弥境混日子的阶段,练峨眉果断让她参加了四境各门优秀弟子的会武,谁想到小女孩竟是出乎意料的具有战斗天赋,一路过关斩将的打下去,愣是以堪堪两百多年的修为,将一群修行年份远胜于她的器宇轩昂的道子们打成了随无情流水而去的落花,最后一掌劈下,硬是把最后一轮的对手拍飞了出去,连带着整个擂台都在掌风余威里被轰成两半。其暴力的实质与幼小娇嫩的外表形成的巨大反差,给在座的先天人与参赛弟子们留下了鲜明而默默内伤的印象。 “真不愧是云人的义女啊,这作风,真像!”玄宗宗主笑得乐不可支,摸着小姑娘的脑袋,笑眯眯道,“按这个势头长下去,两千年后,你就是四境道门第一人啦。好好修炼,将来到了先天境界,就由老道给你飞灵入窍!对了,以前给你的拨云点霞应该用不上了,还给老道吧?” 在场之人闻言轰然,玄宗宗主是已通玄证道的修士,如无意外,五百年内必可飞升成仙。他的断命之术绝对是比人家帝王金口玉言还要准确的预言——这个小丫头日后绝对不容小觑。 可在练无瑕看来,那只是玄宗宗主兴致一上来信口说出的戏谑之词罢了,根本当不得真,对她而言,反倒是归还拨云点霞后的谈话留下的印象更深些。 “无瑕啊,你入道门也有三甲子了,可有想好自己要走的道吗?” “弟子想……这众生都无尝生死之苦。”静谧死于琴弦之上的那抹蝶影始终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即使有苍的话开解,她依旧不住的在想,世上是否有种奇异的法门,能够救助众生脱离死亡的苦海呢? 最无欲无求的赤子往往有着最不可思议的野心。其实初初踏上修行之路的道子们哪个不是如此?踌躇满志,怀着一腔战天斗地、周济众生的豪情,好似自己便是救苦天尊的麾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特下界以拯救芸芸众生一般。可惜随着春秋变换年岁渐长,有的不耐清苦半途而废,有的明哲保身退居深山,难得还怀着这份热心肠的又大多凋零在了尘世纷扰之中,剩下的苦苦挣扎,纵使还活着,也只是歧路亡羊,苟延残喘着一股生存的惯性罢了。那初心,天知道扔到了三十六天的哪个犄角旮旯? 玄宗宗主敛住笑,摸了摸练无瑕的小脑袋,花白胡子的老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正经肃然:“老道也不知道啊……” 这位修行通玄的苍老道者发出一声略惆怅的悠长叹息,感觉到掌下的发丝细软清凉,忍不住又多摸了两把,那动作褪去了惯常的玩世不恭,慈爱得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怜惜:“不过老道可以教你一个神通,好好练了,兴许有用。” 练无瑕眨了眨眼。玄宗宗主也对着挤挤眼,那股嬉笑怒骂的惫懒劲儿似乎在短短的掉线后又卷土重来了:“一双能勘破迷雾魔障的眼睛,想不想要?” 天目咒的初等水平也就是能看得更广、更清楚,似乎威力平平,修到化境则被成为天眼通,威力十分了得,随便一个路人都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窥见对方一生命数,装个神棍完全无压力。 为方便练无瑕理解,玄宗宗主特意举了个例子。他曾恰巧远远碰到一个孕妇分娩,甚至连新生儿的面都没看见,仅从那云霞漫天的灿烂天象里便窥测到了许多图景。高耸巍峨的祭坛,盛装华服的女子缓缓步上至高处,旋身舞蹈,衣袂如夜,幽淡悠远的眼眸忽然垂下两行清泪。那是一个令人赞叹的清澈美丽的生命,于是他帮了个小忙,救了女婴一命。 有果必有因,若非他一时兴起以天目通窥测命数,恐怕那个女婴早就夭折在降世的那一日,又何来日后丰盛幽绚的命途? 然而练无瑕问了他一个问题:“师祖怎么肯定一定是此‘因’种下了彼‘果’呢?”正因女婴的命途是注定好的,所以才有了玄宗宗主的心念一动出手相助,倘使他不出手,想来也会有其他人“心念一动”的。便如鸿雁南飞,不会因中途休憩地点的变更而改变行程;百川赴海,亦不会由于地形的曲折而变换终点。她在萍山上看惯的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只觉得它们即使永远不会重复同一种姿态,然而也会沿着自然而然的轨迹去走向同一个结局,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修行人喜说因果,然而在很多时候,那果却很难为因所动摇,甚至于根本无法肯定那因究竟是不是真的就和果有关。任你千变万化,结局却早早的定下,这便是定数。凡人为它起了一个绝望的名字,宿命。 玄宗宗主笑了,带着她落在了湖边,让她看荷叶上滚落入水的露珠:“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涟漪。练无瑕皱起了细细的眉毛。 他又拿起一块细小的石子弹入水中,与露珠坠落同样轻巧的力道,入水几乎无声:“你看到了什么?” 还是涟漪。然而盯着波光变幻的水面,练无瑕好像有些懂了。 玄宗宗主蹲下身,向和同龄人交流一般拍了拍小姑娘的背:“都是涟漪啊,可在这水面之下的鱼虾虫鳖、蜉蝣萍荇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一粒沙子,你可以把它当做恒河中微小到近乎于不存在的存在,可是以沙筑塔的话,只要移动这看似存与不存都没有分别的小小的一粒——接踵而来的,就是整座浮图的轰然崩塌。” 练无瑕本就不小的眼睛睁大了一圈,侧过半张比绝好的鹅脂还要细腻洁净的粉嘟嘟的小脸,清亮亮的瞅了玄宗宗主半天,正当后者被萌得抓耳挠腮之际,她赞同的点点头,十分庄严的写道:“还是说回天目咒吧,师祖您跑题很久了。” 玄宗宗主:…… 习习山风吹来了远方群谷的呼嘘之气,拂着号昆仑襟上的仙鹤绣纹曳出淡泊悠远的波纹。练无瑕蓦地眼光一清,将手中被体温暖得温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细微的落子之声。 云雾以棋子为中心暴涨,迅速淹没了整座澄心明台,又缓缓的消散退去,恍如沧海月明下的银华潮汐。而棋盘上的棋子不知何时,竟被摆成了两行黑白分明的诗句。 “死生运命随草露,乾坤经纬一盘棋。”号昆仑悠然念道,抚了抚长须,呵然一笑,望向了地面。赤日微斜,地上投下了或长或短的影子,在诸般形状的黑影里,两道溢彩流光的影子便分外的显眼,一道清卓,昊昊如高唐不灭爝火,一道皓玄,妍妍若冰河墨白浮花。 世有先天之人,脱凡胎,绝浊恶,入火不热,入水不浸,身轻如羽,其影白日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