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只觉得自己生了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嗜睡了点儿。每天起床都起得很痛苦,时常打坐的时候会恍惚的睡过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症状渐趋消失,可以想见不出半个月,她又可以恢复成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所以对于练峨眉的严阵以待,她实在不解。毕竟她的身体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恢复健康,说实话,与头一回莫名其妙的在望气的时候头一懵就睡了过去,醒来后脑袋空空的除了钝刀刮过般的疼外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情况相比,已经好得不是一点半点了。 她并不知道她那次并不是莫名其妙的入睡而是昏迷,更不知道她在那次昏迷中咳了血,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练峨眉也没有告诉她。 说来练峨眉的三个徒弟大约真的是流年不利。二徒儿宫紫玄唯一的亲人宫楼雪病逝,伤心之下上天入地的追杀一名叫缚刃边城的刀客,饶是练峨眉一再告诉她宫楼雪是阳寿已尽怪不得他人,她仍一意孤行死不悔改。小徒弟金战战则每逢订婚必死未婚夫,克夫的名声顶风臭三里,雄性生物为保命起见对其退避三舍,比神兽还有辟邪的作用。练峨眉本以为练无瑕会是例外,如今看来,不幸也未能免俗。 其实何止是练无瑕,连练峨眉自己也未能例外。她一日出门,前脚驾云将将离开,后脚狂龙便风风火火的上了山:“阿姊,小龙龙出关了,有没有想念我啊!”练无瑕拿着扫把清扫落叶的功夫,他已经进进出出将十里蒲团搜了一遍,末了停在练无瑕面前:“阿姊呢?” 练无瑕放下扫把,先向他见了礼,方才写道:“出门,会友。”话音甫落,她便发觉狂龙的气场一下子绷紧了。 “是金八珍?号昆仑?还是……”还是什么,他却阴沉着脸没再说下去。 “是蔺师叔。”练无瑕替他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的看到狂龙的脸阴沉得快要刮起暴风雨来。他活动了下双腕和脖子,摆出一个标准的街头混混打架的起手动作,深深一吸气,一呼气,接着便一骑绝尘而去。 舅舅对母亲的感情真深啊。练无瑕盯着他消失的方向习惯性的感慨了一下,接着淡然的放下扫帚,开始洒水泼地。 如果她预见到之后发生的事,当时一定不会指引狂龙去白云山。 不比萍山的绝顶凌云,白云山地势稍低,于是那山巅便正好扑入了白云深处,不论晨昏,触目所见皆是岚润雾湿,翠色森然欲滴。比起俯瞰天下小的萍山来,别是一番道意玄虚的妙趣。 练峨眉来时蔺无双正在练剑,明玥剑被舞得团团胜堆雪,即使并未出鞘,但剑意滂流,道者双目微合,其超然物外的出尘之态,当真有着白虹贯日的高卓洒然风度。练峨眉潜在云中,心念一动,一掌藏阴,一掌纳阳,兼具阴阳二气的磅礴掌力声威赫赫,凌空攻去。 毫无征兆的袭击,蔺无双却不见半点仓促之态,从从容容的剑风一转,掌剑齐出,风云回旋中,轻轻松松的化解了这一招。他白玉般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反手负剑于背,缓缓的睁眼:“峨眉,你来了。” 七彩云霓祥光散去,练峨眉的足尖徐徐落地:“这便是好友在论剑会上夺魁的‘云流萍踪’绝式?” “不错。”蔺无双的目光微微错开练峨眉此刻含了三分嘉许笑容的脸,嘴边笑容多了一丝梦般的飘渺,不过转瞬便消逝了,改以正色道,“好友适才出招的原理似与往日不同,可是有新的体悟了?” 练峨眉道:“也是偶然的一个灵感,既然人法天地,而天地又有阴阳之分,那么若我效法天地,以身化阴阳,其威力应当不容小觑。” 蔺无双笑了:“确实不容小觑,适才若非好友留手,怕是这浩然居就此不存矣。” “比起你的云流萍踪,吾的招式只不过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好友何必过谦?”练峨眉反驳道,目光从他背后深藏鞘中的明玥剑上掠过。蔺无双的云流萍踪能在琅笈玄会上夺得剑部第一,自然是绝等的精妙武学,如能佐以神品宝剑,威力更会增长不止一倍,这也是他十分重视明玥剑的原因。然而在她的印象中,却从未见这把剑出鞘过。 “你是掌剑双修之人,但却不曾见你使用背后之剑。”练峨眉疑惑间,不觉便问出了口。 很平淡的问题,却仿佛是一颗大石投入了孤夜深邃的湖水中,震起层层波澜。蔺无双看向练峨眉的目光很深,不知为何,练峨眉忽然在这样深沉无垠的注视下生出了退避之意,她直觉的想要开口告退,蔺无双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她开口之前已出了声:“吾曾立了一个心愿,明玥之剑只为一人而出。今后,也只为一人独修白云山。” 一时间,练峨眉觉得四围的风云都静止了。蔺无双望来的目光极深,岚雾浮沉,他的面容缥缈于白云之后,益显超拔潇肃。 斯是郎君,绝艳如璧。 蔺无双屏息等待了片刻,见练峨眉神色肃然,始终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忙补充道:“助迦叶殿击杀异度魔君,好友染上红尘,日后若需要相助,可随时来到浩然居。蔺无双当助好友一臂之力。” 虽是解释之词,但他的话听在耳中,怎么琢磨都只是欲盖弥彰。 练峨眉心中纷乱,想要找出一个得体的方式去应对此刻的窘境,却迟迟寻不出合适的措辞。她沉默得太久,久到了蔺无双眼底的期盼终于崩毁,取而代之的是了然的落寞。 “峨眉。”他轻声唤了一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含了不知多少无法诉诸于口的挣扎,冰凌一般,稍一沾染便让人不自觉的心口一颤。 练峨眉终于抱定了决心:“蔺无双,好友……”她正视着蔺无双的眼睛,“愿你明白‘山为萍,云为涛,绝逸红尘任滔滔’之真意。” 蔺无双垂下了头,这样的角度,对面的练峨眉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吾明白。” 练峨眉松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身纳阴阳之招,吾的想法尚有太多模糊不明之处,好友可有什么建议?” 练峨眉回转萍山,远远地便看到狂龙的背影,他正面对着山门站着,大概是闭关日久心性得到磨练的缘故,居然站得笔挺,一点也不像过去歪歪斜斜一看就不是良民的样子。练峨眉纷乱如麻的心总算泛出微暖的欣慰,“狂龙出关了。”她这样想着,降下了云头,落地,发出极轻的踏地之声。 细微的声音,狂龙却像被炸雷惊到般抖了抖,猛然转过身,神情扭曲,面色涨得通红。练峨眉被他的模样惊了一下,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他已经冲到了面前,以一种可以捏碎骨骼的力道扳住了她的肩。 左颊被吻的时候,练峨眉的脑子是空白的,接着轰地炸开,见狂龙的脸凑过来还想继续,当即身体快于反应的抬手,一巴掌把狂龙扇得连退数步。凝滞的触觉后知后觉的回归,她只觉得半边脸仿佛被虫蛇爬过,不洁的冰腻感迅速由那一片的皮肤扩散向全身,那样的体会委实令人作呕,练峨眉立即用力擦脸,一时连呵斥狂龙的龌龊之举都靠后了。 狂龙捂着红肿的腮帮子,见她眉梢眼角满是被污秽之物沾染的厌恶之色,突然狂笑起来:“你不是要修仙道吗?在别的男人的住所停留这么多天,修什么仙道?!” “心思不正如你,才会有这等邪念。”练峨眉强压怒意,硬着声音告诫道。一直以来,狂龙都表现得像个故意捣乱以各种方式博取自己关注的顽童,她也就先入为主的将他认作是心智不成熟而已。何时起,他对自己居然有了这等逆伦的念头?不管因由如何,她绝不能纵容他这般自误下去! 练峨眉的一番良言,被狂龙全当了耳旁风。他一心只想着:那个邪道的心思,自家这冰清玉洁的阿姐是真的看不出来吗?同样是心存邪念,为什么对蔺无双就可以容许,轮到自己便动了手! 想到这里,狂龙只觉一股阴冷的恶意从心底探出乌光森森的利爪,盘踞着,跃跃欲试着,恨不得下一刻就撕毁这虚伪的世间的一切。他以手叉腰放声狂笑,笑得额角的青龙刺青都蜿蜒扭曲了起来,看去狰狞可怖直如恶鬼:“这个世间什么人无邪念?连那个蔺无双也同样!” “住口!”练峨眉浑身发抖,直想再抽一掌好打去弟弟的不伦之念,打去蔺无双几乎等同于明言的情意,也打去自己近日来所有不明根由的恍然迷思。然而盯着狂龙那混杂着疯狂挑衅和期待的脸,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心念一转,翻掌按上了自己的脸。青光散处,墨绿的面具覆盖了那曾被印上不洁之吻的半边脸庞。 “不——”狂龙的哭吼声实在是太凄厉,凄厉到甚至让人误以为他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练峨眉背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是她生前听过的弟弟哭得最绝望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