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又做了那个梦。　　　　望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不断吞噬着她脚下的土地，灼热的烟尘盘旋而上，带来深渊之下隐隐约约的嘶喊嚎叫，听得人不寒而栗。身后仍然是碎玉轻撞的叮当脆响，那个女人的催促声一成不变，依然焦急而哀伤：“往前走……别回头……”　　　　她从来都没有成功过——兰溪怔怔地盯着脚下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抉择她已经做过无数次，然而这回……　　　　漫长的迟疑过后，她握紧双拳，豁出去似地闭上眼睛，毅然踏入虚空之中，反正也不过一个梦境，不是吗？　　　　失重的眩晕感一瞬间淹没了她，灵魂仿佛飘出体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具躯壳在不断坠落中渐渐燃烧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她的骨肉全都消失不见，最后的印迹不过一捧飞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遥遥湮灭，熟悉的疼痛如约而至，像一只手猛地攥紧她的心脏，牵连的血肉被五指强行撕开——　　　　兰溪惊叫一声，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剧烈跳动着，疼得近乎窒息。　　　　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色，这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毕竟托了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的福，黑夜在她面前一向无所遁形，除了那个诡异的梦境，她几乎从未见过真正的黑暗。　　　　“你醒了？”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细声细气，让人想起三月里夜静时分的朦胧丝雨：“真好，总算有人来陪我说说话了，一个人真寂寞。”　　　　兰溪循着声音想回头看她，可是脖子以下一片酸麻，她甚至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摆弄自己的手脚，只得在一阵阵锥心的疼痛里重又闭上眼睛，试图积攒力气。那女孩也不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让兰溪忍不住怀疑自己仍然没有清醒过来，或许这一切都是幻觉，可是……　　　　“你先不要动，等药力慢慢散去就好了，”女孩子的声音忽然轻轻柔柔地响起来，兰溪松了一口气，却听女孩满怀期待地发出疑问：“你……应该会说话吧？”　　　　这话问得像是意有所指，兰溪心中一动，正琢磨的时候却忽然被一双大手拦腰抱起，悬空的刹那让她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所谓的黑暗不过是一堵厚重的石壁，女人似乎是把她丢在一个用石头堆砌出来的无盖盒子里，那石盒约一臂深，长宽看上去都是按照少年少女的普遍身形所打造而成，比如她躺着的那个，于她而言总归是宽绰不少，但要是把安瑟扔进里面，或许就会像量身定制一样严丝合缝。　　　　先前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是因为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孔正紧紧贴在那堵石壁上，视线无法洞穿，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抱着她的人动作非常小心，仿佛捧着一只软塌塌的小猫，像送佛一样将她恭恭敬敬地摆回去。兰溪这次被翻到正面朝上的姿势，看那人弓着背忙活不停，四处划拉些破烂棉絮往她身上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露出张可怖的面孔和一双木然的黑眼睛。　　　　他的脸似是被烈火烧过，从下巴蔓延上整个右脸全是大片凹凸的黑红疤痕，左脸倒是还能依稀看出几分原来的模样，平凡朴实得让人记不住，只是鼻翼侧有一颗泪珠大小的黑痣，时不时就要被脸上抽动的肌肉带得跳跃一下，显得十分活泼生动。　　　　“啊！”他此刻才注意到兰溪的清醒，顿时激动得手舞足蹈，眼中流露出极幸福温暖的光芒来，好像自己亲手救活了一只小动物那样自豪，扑到兰溪身前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啊……啊！”　　　　兰溪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的逃跑破坏得一干二净的疤脸少年，这张脸有着非比寻常的冲击力，即便已经见过一次仍能将人吓到手脚发凉，再加上这番疯狂野蛮的动作，足以将兰溪震慑到冷汗直流，拼了命地往后躲去——可惜此时她全身上下都毫无知觉，无论怎么挣动都是枉然，连一点点距离都无法挪开，只得徒然地惨叫一声，被冷汗濡湿的乱发间露出十足的惊恐绝望，瞧着可怜至极。　　　　少年的声音猛地止住了，兰溪显而易见的恐惧和嫌恶仿佛一只拳头狠狠捣上他的心尖，那痛苦让他软绵绵地弯下腰，忍不住跪在兰溪身边，生了疤的脸紧紧贴在石壁上，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像一条无故被主人呵斥的受伤猎犬。　　　　兰溪用尽力气别开脸，却听见衣物在地上摩擦出的簌簌声响，不多时只见那张丑陋如鬼的脸重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疤脸少年咧开嘴向她笑了笑，目光不自然地转开，连讨好的表情都显得低劣。　　　　“阿大不会伤害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喜爱，不要怕。”那个轻柔的女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嗓音里仿佛藏着一把糖：“他不会说话，脸又……受过伤，可他真的是个好人，请相信我。”　　　　阿大似乎能听懂她的意思，眼睛重新亮起来，拼命向兰溪点头证明：“啊！”　　　　兰溪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她的脖子只能移动很小的幅度，拼尽力气左顾右盼却仍然失败，忍不住哑着嗓子道：“你……”　　　　“你看不见我的，”那女孩轻声说，兰溪觉得她应该是笑了，而且笑得非常温柔，这声音让她多少放下一部分心防，筋疲力尽地摊在那个石头盒子的底部，只听那女孩又道：“这个地方不允许回头，不允许见面，但我知道一个好办法，你抬起头向右看，那里应该有一个影子……或者半个，那个就是我。”　　　　兰溪依言去做，费劲力气后果然找到一片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可惜没有头，只依稀能看出是半边身体的轮廓，削肩柳腰，丝发垂落，单一个侧影便十足风流。　　　　“我看见了，”她忍不住欣悦起来：“我能看见你，不过只有一半身体。”　　　　那女孩子笑了笑：“一半也行啊，好叫你知道我不是鬼。”她顿了顿，又道：“对了，我叫小九，他叫阿大，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溪如实相告，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倒是活泼性子，笑道：“兰溪？这名字真好，听起来便是大家闺秀，我之前也认识很多大家小姐，或许还听她们说起过你，可惜现在记不清了，不然倒能给你多讲几个故事，解解闷。”　　　　这地方太过诡异，即便她温声软语，兰溪心中的不安仍然渐渐浓厚，这种不安倒和阿大始终凝在她脸上的炽热视线无关，只是自心而生，毫无缘由的直觉。　　　　“是她把我们关到这来的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九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沉下去：“什么地方……呵，我猜，是等死的地方。”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不管兰溪是否还在听：“这里关过许多人，不过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可能是我的雇主要求的，他希望我能多被折磨一段时间，来满足……满足什么呢？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我甚至不知道究竟得罪过什么人，你知道方才我为何要问你的名字？因为我们都会忘记这些，如果不要别人帮忙记住，那临死的时候可真是孤独，你不怕上路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忘记？”兰溪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那些药和吃的……”　　　　“不止，”小九告诉她：“绝食和反抗根本就没有用。你抬头看上面，盯久了就能看见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不是雾，是毒！这鬼地方每天都被人从上风的缺口处吹毒烟进来，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有毒，你说话、睡觉、喘气……你总要活在这里的，对不对？只要你还活着，你就逃不开那些毒烟，时间长了，你就会渐渐忘记关于你自己的一切，先是最近发生的事情，然后是小时候，再然后是身边的人，最后是你的名字，你的一切，你甚至会忘记说话和穿衣服，你……”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似是说不下去了，兰溪沉默地看着那个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微微抖动，似在强忍着抽泣。　　　　阿大终于把注意力从她脸上撕下来，惊慌失措地向小九的方向望过去。　　　　“啊？”他站起来猛拍自己的胸脯，手忙脚乱地做鬼脸给她看：“啊，啊！”他拼尽全力跳起来，像一个演技拙劣却不肯放弃的小丑，拿自己做消遣来博别人的笑：“啊！”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铃响，阿大如闻诏令，连忙转身颠颠地向角落里的那架软梯跑过去，兰溪顺着软梯往上看，果然在毒雾最厚重的地方隐约看见一点方框的轮廓，应该就是这里的门。　　　　阿大竟然是能够自由跑动的？　　　　小九仍在轻声抽泣，兰溪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镇定，保持着一个难受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像个牵丝傀儡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软梯，然后从那方框的门里掏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