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里有几张薄薄的干面饼,还有一根枯黄的竹筒,里面装了满满一筒水,或许加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只是清水,反正也没什么差别。阿大坐在地上先抓起两张饼放在一边,剩下的全都掰成小块,然后把那些面饼块兜进衣服里,捞起竹筒和整个的面饼向兰溪走过来。 他讨好地翻开衣袖,用衣服内侧将竹筒边缘使劲擦了又擦,之后才将竹筒递给兰溪,兴高采烈:“啊!” 兰溪迟疑一下,还是张开嘴,默许他将竹筒抵到自己唇边来——她身上的迷药还没散尽,手脚仍然毫无知觉,只能由着阿大喂食。清凉的水一瞬间灌入干涸的喉管,如果不用思考这里面究竟参杂过什么东西的话,兰溪承认这筒水的确给自己带来不少抚慰。 “谢谢你。”她目光复杂地看着阿大,这个阻拦她的逃跑却又对她百般照顾的呆傻少年,他的善意她都懂:“阿……大,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阿大傻乐个不停,他听得懂“谢谢”两个字,知道这是赞扬他的好话,兴奋得像个被心上人亲过一口的毛头小子,差点忘了把饼给兰溪,往后走了几步才猛然一拍脑袋,又急急忙忙地转回来,把两张饼拿在手中比对良久,然后挑出稍微大些的那张,不由分说地塞进兰溪手里:“啊!” 他蹦蹦跳跳地向后面跑去,想来是要把那些面饼块再分给小九,果然不一会就听到小九温柔地对他说谢谢,兰溪遥遥看着石壁上的影子,这回又添了阿大进去,站在秀丽的小九旁边显得尤为奇形怪状,可引起兰溪注意的却是他鼓鼓囊囊的衣服下摆:难道那里面还有没给出去的面饼?还是说那些不全是小九的,而是…… 方才阿大分饼的动作重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两张饼,她有一张,另一张应该是阿大留给自己的,剩下的三张饼则全都被阿大掰成小块,小九看上去只是一个弱质女子,绝对不可能吃下这许多;可倘若剩下的饼是阿大留给自己的,他又何必要把它们掰碎?他…… 兰溪忽然汗毛倒竖,心中起了一个悚然的猜想:“这里还有别人?”为什么从醒过来到现在都没察觉到一点动静? “是,”小九对她的问题毫不吃惊,边咀嚼边解释道:“还有两个,是一对兄妹,哥哥叫孟来,妹妹叫孟沅。几天前他们两个人就不会说话了,每次吃饭时只能躺在那里等人喂,连张嘴都不晓得。” “然后呢?”兰溪下意识看向手中的面饼,它又干又薄又小,看上去绝非美味,但却十足危险:“他们会死吗?” “不会,”小九平静地道:“这里的人只有两种结局,要么疯,要么死。”她叹口气:“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人最后完全痴傻,就意味着把他送来的人一定要留他一条命。我猜你也不会死,毕竟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失踪,陷害你的人才不会自找麻烦。” 她说话的声音始终有点模糊,兰溪开始还以为是她嘴里一直嚼着东西,后来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中毒的症状——“你会逐渐忘记一切,包括说话和穿衣服。” “……那你呢?” “我什么?”小九笑了一声,听着有几分凉薄的味道:“我会不会死吗?我猜会的,因为我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看到许多人来来去去,可我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点点清醒,把我送到这里的人一定非常恨我,她或许现在就躲在上面窥探我在这片老鼠洞里半死不活的模样,然后百思不解为什么我还没有怕得尿裤子……其实我真的不怕,与其像猪狗那样不知不醒地活着,我倒宁愿干脆一点去死,只是希望临死前我还能记住自己是谁。” 兰溪沉默很久,最后低声道:“我会帮你记住。” “谢谢你。”小九的影子石壁上动了动,依稀能看出她将双手合十在胸前,仿佛致谢:“等我离开的那一天,我会努力记得同你告别。” “那一天”其实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汇,因为无处不在的毒烟和每次饮食中例行的迷药让兰溪几乎一直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小九说得没错,绝食是没有用的,证实了这一点的兰溪不再尝试靠少吃东西来减少自己昏迷的时间,饥饿同恐惧一样难熬。她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这地方唯一的光线来自于软梯上吊着的一盏长明灯,里面的火苗弱不禁风地摇曳闪烁,偶尔清醒的时候兰溪会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它,慢慢地回忆着自己还能记住的一切。 小九的动静开始渐渐微弱,如今她已经连着三顿饭的时间没有同兰溪说过话了,兰溪喊过几次,可惜徒劳无功,只引来兴高采烈的阿大对她咧嘴微笑。阿大仍然要在每次铃响时爬上软梯取下包裹给他们分食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兰溪注意到那面饼变成了三块,阿大拿出两块完整的放在一边,然后专心致志地把最后一块撕碎。 “小……小九?”兰溪忽然惊慌起来,甚至顾不得会吸引阿大的注意,从嗓子眼里往外抠出声音,因久不说话变得嘶哑难听:“那对兄妹,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兰溪开始相信小九已经失去知觉的时候,才听见女孩艰难地道:“是……他们可以回家了。”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兰溪听出不对,拼命支起身子向石壁上看去,发现原来那个坐直身子的绰约身影已经消失了,褐色石壁上只留下一个被照亮的光圈,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她忽然有了些预感。 在那一天紧随而来的昏睡中,兰溪第一次挣扎着清醒过来,高亢曼妙的歌声唤醒了她,她听出这是小九在唱歌,她像不知疲倦似地唱了一首又一首,缠绵又哀婉,仿佛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一样,要在这一刻唱够一辈子的歌。 “你还记得这些歌?”兰溪在她停下来换气的间隙里轻声道:“它们对你一定很重要。” 小九笑了笑,她的笑声好像故意掐在嗓子里,听上去无端撩人:“好听吗?” 兰溪老老实实地道:“很好听。” “谢谢你,”小九说:“冲你这句话,我一定要和你告别——那群人以为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他们错了,我还记得我自己是谁,就算死去,我的鬼魂也会飘荡在云端之上,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是,”兰溪说,诚心诚意:“你要解脱了,真好。” “羡慕我?” 这个问题似乎让兰溪有些迟疑,她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道:“我想活。” 小九顿了顿:“哪怕变得疯傻,被人折磨得猪狗不如?” “……不!”兰溪的声音非常坚定:“我不会。” 小九忽然发疯一样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笑得几乎带了哭腔:“很好……”她喃喃道,声音很小,但兰溪还是听见了:“很好……很好……” 她不再唱歌了,兰溪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心乱如麻,隐隐约约地期待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软梯之上的门被人打开了,几个用黑布蒙着脸的男人握着柴刀走下来,兰溪装成睡熟的模样一动不动,片刻后脸上忽然又盖了一只大手,却是一直睡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阿大。 那些男人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片刻后兰溪听到一个人肯定的语气:“死了,你摸摸,都凉透了!” 男人们小声交头接耳起来,兰溪微微一颤,只觉得眼眶忽然酸热,一颗眼泪滑至眼尾凝结成珠,然后无声地沁入阿大的手掌间。 不多时只听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身体被拖行的闷响由远及近,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却出了意外,那具沉重冰冷的身体猛地倒下来,正好覆盖在她的身上。兰溪惊得差点叫出声,紧闭的眼皮悄悄睁开一线,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女孩的脸,她果然很美,与那风情摇曳的影子和温柔动听的声音一样,眉眼间丽色惊人,即便将死也不曾改变。 “我送你活……”那女孩覆在她的耳边悄声道,嘴唇几乎未动,手下已将一个尖锐的东西掖进兰溪手心:“永别。” 也就是一瞬间,她被七手八脚地拖走了,那扇门重新被甩上,兰溪在死一样的寂静中闭紧双眼,默默摸索着方才得到的东西。 那是一片薄薄的碎瓷,边缘锋利如刀,不知被人暗地里精心打磨过多久——这原是她给自己准备的生机。 那个叫小九的姑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