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安瑟的贴身丫鬟碧缕忽然惊叫出声,周骋猛地扭头看去,只见安瑟虚弱不堪地软倒在丫鬟怀中,双目紧闭,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瞬间打乱了堂下所有人对“下毒杀人”一事的惊惧,周骋想也不想便冲过去将人揽入怀中,抬头焦急地问碧缕道:“怎么回事?” 碧缕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我也不知道,小姐忽然就倒下了,她这几日忧心少爷您的伤势一直休息不好,早晨就说头晕,可,可是……” “我没事,”安瑟轻轻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拍拍周骋的手:“我就是突然听见这样可怕的消息,一时间太过于害怕……”她搭着周骋的手慢慢站起来,脸色仍然十分难看,一只手扶在额前挡住半张脸,轻声道:“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 众人见她的确是一副吓惨了的模样,纷纷上前关心慰问,就连周员外都对她的抱歉之辞摆摆手表示无碍,劝道:“既然身子不好,就先让人扶你回去休息吧,也不是什么非要昭告天下的好事。” “是呀,”同坐桌前的周夫人停下手中不断拨弄的念珠,像是忽然回了魂的菩萨一样抬起头,也慈眉善目地安慰她道:“瞧这小脸煞白的模样,看得人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过一会还是要麻烦锦生过去给你把个脉开两服药,锦生啊——” 陆锦生恭恭敬敬地应道:“姨母言重了。” 周夫人笑了笑:“这段时间山上怕是要多麻烦你,没办法,时势特殊,能者多劳,你多担待着点。” 陆锦生立即道:“哪里敢担这一句‘能者’?姨母此言折煞我了,我才疏学浅,反该由我道一声‘承蒙看重’。” 安瑟却道:“多谢伯父伯母关怀,可我不能回去,这幕后真凶究竟是何人,我一定要知道。” 周骋愕然地看着她:“你没睡醒吧?这玩意儿你非得打听个门儿清干什么?行行行你赶紧回去躺好歇着,回头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你听好不好?乖。” 安瑟却不看他,只定定地看着陆锦生,半晌后坚决道:“非我好事多嘴,实在是此事阴毒之极,兰溪素来柔弱,下此杀手的幕后真凶何其残忍?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更何况倘若真有人暗中投毒,那岂不是整个宅院里的女人都难逃其害?生死之事不是儿戏,谁也不能直接断言同自己无关,不是吗?” 陆锦生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忽见兰溪像被打了一巴掌似地猛然偏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向安瑟。 安瑟几句话便带起了周遭人的情绪,只见男男女女都警惕地对视着,目光一触及分,生怕这事和自己沾上半点联系,空气中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氛围,渐渐便将方才人人惊惧的情绪压了下去。 安三爷恰到好处地开口道:“小安说得有道理,杀人这事,可不能拿出来乱做文章。”他站在门口无所事事地伸了一个懒腰,在无数道意义不明的目光交织间懒洋洋地走进来,状似无意地走到陆锦生身边:“小子,别说我不信你,可是这事得讲证据,不能听你红口白牙地瞎指认,周家可不兴市井上这套以讹传讹的把戏。” 周员外捻着胡子道:“此话在理。”他又转向陆锦生:“锦生,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陆锦生神色不变,从怀中掏出一叠薄薄的书信来,还没等开口便被安三爷劈手抢过去——他是武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倒也没人对他这番行为提出异议,只见他随随便便地翻阅几下后便将那叠信纸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嘲弄道:“什么时候一摞白纸也能随手拿来指控杀人了?” 纸张飘落一地,确实是空白如雪,上面一字也无。 陆锦生不慌不忙道:“白纸自然不行,不过凶手心思缜密,这白纸当然也不会是真的白纸。” 周员外微微倾身,颇感兴趣的模样:“哦?这白纸难不成还有什么玄机?” 陆锦生道:“借世叔茶水一用。” 管家周伯踮着小脚将茶盏捧给陆锦生,却见他拿在手中后先是不动,与安子岳针锋相对地互望片刻,忽然嘴角一弯,翻手将杯中的热茶直直倒在那叠空白纸张上。 安子岳一眨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渐渐有墨迹由浅至深地呈现出来,面色如常道:“神奇。” 陆锦生笑道:“安三爷或许不知,对于和药材打惯交道的人而言,这些都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他将纸捡起来抖落上面水迹,故意躲开安子岳的手,将那叠信纸恭恭敬敬地捧给周伯,由他交回到周员外手中:“世叔,这些是我在宅中一位丫鬟的枕头下找到的,上面字迹不算难认,倘若诸位存疑,可同秦老先生留下的药方比对则个,心中自有判断。” 安子岳奇道:“哦?哪个丫鬟竟瞎了眼同秦正风这个又老又穷的东西书信私通?这可真是丢尽了我们周宅的脸面。” 周员外先是不理睬,只低头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字纸,片刻后抬起头来已经变了脸色:“是谁干的?” 安子岳紧紧盯着陆锦生。 陆锦生道:“正是小兰小姐的贴身丫鬟,灵芝姑娘。” “不可能!”兰溪扭过头惊讶地看向他,急急地为自己身边的人作出辩解:“灵芝不是这种人,她陪了我许多年,绝对不会和旁人串通一气来加害于我。” 周骋注意到安瑟攥紧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似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心中忍不住好笑,心想安瑟果然是个姑娘,一听凶手是个柔柔弱弱的丫鬟,立刻就不像方才那样害怕了,这小性子真是……不过话又说回来,灵芝是从兰溪来到周宅不久便被拨过去伺候她的,来来去去能有六七年,平日里瞧着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倒真不像是能在背后下黑手的狠毒性子。 只听陆锦生道:“小兰小姐有所不知,灵芝心中对您早有怨怼之情,而您的身体天生异于常人,又让秦老先生在治疗时深感奇货可居——多年来您的身体是否一直不曾彻底好转?那是因为治病的医师本就是有私心的,他除的是病症,种的却是病根,只等多年后这种种沉疴旧疾同您体内的逆行血脉相克而存,这时他便可以将您带走细细炮制——在很多丧尽天良的医者眼中,像小兰小姐这样的试验品简直求之不得,自然会让秦老先生眼红万分。” 周员外奇道:“那这和她身边的小丫头又有什么关系?” “这便要说起周宅约五年前的一起命案了,”陆锦生淡然道:“世叔应该还记得,五年前宅中曾经死过一个丫鬟,叫连翘。” 兰溪猛地打了个哆嗦,仿佛这个名字是什么洪水猛兽,她近乎乞求地看向陆锦生,可陆锦生高高仰起头直视着周员外,看不见她的表情。 周员外和周夫人对视一眼,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好像是那个丫头手脚不干净……” “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不了解,”陆锦生道:“可我查出来一件事,这位灵芝姑娘和那位死去的连翘姑娘是极好的朋友,当年连翘死后不久还曾有人见过灵芝为她烧纸钱祭奠,当时连翘偷东西据说是为了变卖些钱替家中双亲偿还赌债,而她被逼至走投无路之前曾来向小兰小姐求助,灵芝姑娘劝说小兰小姐将一支金手镯借给连翘先行变卖,可惜被小兰小姐拒绝了。”他终于转过头,恩赐一般看了兰溪一眼:“小兰小姐,这事可否属实?” 兰溪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该信他还是该否认,但是这件事的确是发生过的,她头脑混乱成一片,只好模糊道:“这个……好像是有的。” 孩子总不会撒谎,周员外看她脸上表情,心中已有了分寸,登时向管家周伯递过一个眼色,周伯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大堂中的众人皆毫无察觉。 却听陆锦生又道:“连翘因为没钱不得不铤而走险,她死后灵芝姑娘一直对小兰小姐怀恨在心,秦老先生正是偶然一次撞见过灵芝姑娘在宅子中背着人给已经故去的连翘烧纸,几番追问之下得知其中内幕,此后便逼灵芝姑娘同他沆瀣一气,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往小兰小姐的药中和日常饮食里下毒。而小兰小姐早有察觉,故而从某一段时间以后就日日将该喝的药都浇入屋角的一盆花草中,那盆花草至今还放在院子后面,世叔可以请人来查看,里面的泥土大概早就浸满了沉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失的。” 周员外阴沉着脸不语,兰溪却慌忙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哦?”陆锦生道:“小兰小姐,难道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你之所以会对那药起疑心,难道不是因为某一日恰巧听到了秦老先生在背地里同人谋划此事?” 兰溪张张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我……” “灵芝一直将您哄骗于股掌之中,就是看准了您会顾念旧情,无论如何不会将她揭发。”陆锦生道:“小兰小姐,不若我再向您确认一件事,连翘死后头七,灵芝曾偷偷摸摸地前去祭拜过,这事是你为她隐瞒下来的,是也不是?” 安三爷的脸色猛地变了,目光如利剑般阴嗖嗖地甩过来,死死咬住兰溪。 兰溪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可是……” 周员外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兰溪心乱如麻地望着他,心想陆锦生说过的那些话:灵芝怀恨在心,秦伯伯暗里投毒。 这是不可能的,可她又没有办法做出反驳,因为陆锦生说的事情一桩一桩,全都是确实存在过的。 连翘死前的确来和她借过手镯——但那是因为她迫不得已要嫁给安三爷,想要尽可能地在自己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打扮得风光漂亮些,当然她最终并没有拿那只手镯,兰溪还记得她叹气的模样,她说:“我不能弄脏你的东西。” 连翘死后头七灵芝也的确去祭拜过——但她当时也是跟着的,两人还目睹了一场单方面的谋杀,可惜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讲,自然也就不能说她当时也在场。 至于秦老爷子的阴谋她也的确是偷听过一点——无意之中,她曾隔着一道墙听得分明,可惜后来被发现便逃走了,一直不知道另一人是谁,兰溪明白那人肯定不是灵芝,可这话即便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仿佛陷入一个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之中,张口结舌地沉下去,毫无反抗之力。 “老爷,”周伯忽然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拧紧眉头,像是有很大麻烦的模样:“不好了,那个叫灵芝的丫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