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虽然失踪,但周伯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带着两个女人回到周员外面前,一个年轻些,微微挺着个颇显怀的肚子,另一个却是别苑周围农庄里的村妇打扮,年纪更大些,穿一袭麻布袍子,看上去朴实又胆怯。 周夫人惊讶道:“沉香?” 这名字耳熟,但兰溪一时间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直到那有孕在身的年轻女子低头道一声“夫人”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满眼惊愕地看过去,却总觉得她和记忆里的那张脸不太一样,这声音分明是没有变化的,可是容貌…… 她想起那一日端着碗下毒的粥来哄自己喝下的侍女沉香,分明是容长脸儿芙蓉面的秀丽模样,可眼前的这位却涨红着一张圆脸,自左眼角至鼻翼处有一道深红的伤疤,看着倒是经年的旧伤。她的身体也和那位“沉香姑娘”不太一样,即便忽略那圆鼓鼓沉甸甸的腹部,也能看出素日里绝不是个纤腰一捻的婀娜角色。 然而…… 还未等她想明白这其中手段,已听周夫人颇不悦地向周伯抱怨道:“沉香现今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平日里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你又非得把她折腾到这里来做什么?” 周员外亦道:“周伯,这两位又是何人,同那个灵芝可有什么渊源不曾?” 周伯恭恭敬敬地回道:“老爷,这位沉香姑娘是丫鬟连翘的姐妹,管女舍的周婆子是知道的,她们两个还有那个灵芝一度形影不离,但连翘死后不久周婆子便见过她和灵芝争吵不休,后来两人交恶,灵芝搬进小兰小姐的院子里,此后便没再见过面。至于这位王家嫂子,则是灵芝的生母。” “不可能!”兰溪急道:“灵芝是被寄养在姨母家的,她的亲生父母早就不在世了,你——” 那位明显上了年纪的王氏妇人脸上露出些疑惑的表情来:“姨母?这位小姐可是在说俺家灵芝?她是有个姨母,不过早就嫁到山那边了,有小十年没见过面。” 兰溪呆住了。 周伯趁机催促道:“你们两个,把刚刚跟我说的话再和老爷说一遍。” 王氏腼腆地搓搓手想往后躲,却听沉香道:“那还是由王家姨娘先说吧。”一时间顿在原地,似乎有点为难,又有点害臊,怯怯道:“俺……俺也没啥说的,方才都讲过一遍了,这家长里短的事怎么好糟污老爷的耳朵呢?” 周员外道:“你说。” “说……”她试试探探地回头去看周伯:“说那事?” 周伯一点头,她便慌乱地垂下眼睛,视线在兰溪身上千回百转地一扫,随即又飞快地离开了:“俺家灵芝在这伺候各位夫人小姐,逢年过节总会拿回家一些例钱和赏赐,可是不久前……她,她忽然就大方起来了,又说给俺买金镯子,又说给她爹买新衣服和好酒好菜,俺寻思她这钱来得奇怪,问她她也不说,就寻思偷偷摸摸地跟着看看……” “跟着,”周员外道:“然后呢?” “然后,便看到她和一个老头子在……在干那事!”王氏恨恨地一跺脚,抬起手蒙住脸,像是深以为耻的模样:“哎呦,这个事真是……我和她爹都气得半死,寻思一定要找这老头子理论一番,谁知跟着这老头下了山,发现他竟然是,是……” 安三爷笑道:“是鼎鼎有名的‘保命佛’对吧?这事若真成了,嘿嘿,六十老夫十六娘,倒还是你们占了便宜。” 周员外阴沉着脸不说话了,安三爷却又对那名唤沉香的孕妇道:“那你又是来作证什么的?” 沉香露齿而笑,先与他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一番,两方各自偃旗息鼓后才娇声道:“回老爷,回三爷,我是来作证灵芝和秦老不死的暗通款曲的。” 兰溪登时怒道:“你撒谎!”她几乎立刻就想扑过去,被陆锦生轻而易举地拦住拨到身后,忍不住紧紧抓住陆锦生的衣袖不肯放手:“你怎么能用这种话污蔑她!” 沉香惊讶道:“这位便是小兰小姐吧?小姐您有所不知,灵芝一直在骗您,她私下里一直对您怀恨在心。当年连翘死后不久她便同那姓秦的拉扯不清,还同我们说是您偷走了连翘的一个坠子才使连翘焦急之下自尽,我先前还以为她不过是说说罢了,结果就在小姐您上山那天下午,我亲眼见到她躲在厨房里把一个小黄纸包里的东西洒进吃的东西里,我当时还觉得不对,问她她也只说是秦老……爷子给您开的药,我也就半信半疑地听她的了,今日才知……” “那天根本不是她来给我送的粥!”兰溪厉声打断她:“分明是你告诉我灵芝被夫人叫走去做绣活,你……” “我?”沉香莫名其妙道:“小姐许是记错了人?我此前可从未见过小姐啊。” 周夫人也奇怪道:“我何时叫过灵芝来做绣活?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兰溪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却听沉香又道:“不过听小兰小姐的意思,难不成灵芝下毒害您那件事还是我的教唆不成?这罪名我一介粗妇可担当不起,小兰小姐,这事我婆家和隔壁阿嫂家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怀着肚子里这个已经五月有余,一直都在家中休养,从未进过这宅院,一定是小姐记错了人。” 兰溪在床上养伤约两个月,这时间怎么算都是碰不到一起的,她怔怔地看着沉香貌似憨厚的面孔,又低头去看她那双用绷带紧紧缠绕着的手,忽然道:“可你的手……” “啊,”沉香慌忙将手亮给她看:“前些日子被家里牲畜咬了,这又怎么了吗?” 下毒给她的沉香,有一张秀丽的面孔,有一双和山间妇女截然不同的白皙手掌,还有一把清亮如铃的声音。 而这位沉香嫂子,声音不变,面容却粗糙得很,手掌也密不透风地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总不能强行将那绷带拆开来看,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单凭相似的,分明就是出自同一人之口的声音来指证一个人,而这个人——如今看来,或许只同自己接触过,她又怎么能说服所有人,这才是那日真正下毒害她的人呢? 兰溪绝望地后退一步,无力地辩解道:“可是……” 安瑟忽然道:“小兰,你体恤下人是好心,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谁都逃不开干系,说被投毒被追杀的人是你,千方百计替凶手开脱的人还是你,如此一来真的难保旁人不往歪处想,可我相信你说的仅仅只是情急之言,绝非自乱阵脚。” 她看上去秀丽温柔,却是个搅混水的好手,三言两语便将大家的心思又引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上,这下连王氏都忍不住偷偷瞄起兰溪来,目光中的怀疑呼之欲出。 周骋却道:“可这样说也不对啊,我倒觉得灵芝这事发生得蹊跷,况且我和小兰在山上被那帮人抓住的时候秦叔也在,如果真是秦叔向小兰下手,他又怎么会被抓住后狼狈成那副样子?” 兰溪像即将溺亡时忽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精神一振,慌忙点头赞成,转着圈地向周围人解释道:“对对对,秦伯伯当时也被抓了,他还为了救我而死,他怎么会害我呢?他和下毒的人一定不是同伙啊!”她紧紧抓着陆锦生的袖子,几乎是在哀求:“锦生哥哥,你说句话,真的不是秦伯伯,我敢保证一定不是他!” “同伙就不能因为分赃不均而起内讧么?”安三爷嗤笑一声:“小兰小姐未免也太天真了,不过既然陆少爷当时也在,那敢问陆少爷一句,依你所见,秦老头到底是因为救人死的,还是逃跑时不慎摔下山的?” 陆锦生面色如常道:“是逃跑时摔落的。”他低头看向兰溪——后者的眼中满是惊愕不解,心中忍不住叹口气,轻慢却决然地把兰溪的手从他衣袖上拉下来:“小兰小姐,您当时神志不清,看到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有可能是幻觉,在我看来,秦老先生确实是先将您弃于一旁,然后在独自逃跑时被人撞下山崖的。” “那不就水落石出了嘛!”安三爷大剌剌地拍拍陆锦生的肩膀,转头去看周员外:“下杀手的就是秦正风和丫鬟灵芝,证据确凿,周兄不用头痛了。想来这两人应是在灵芝给那死去的丫头烧七时勾搭上的,待日后回了城里的大宅,还是我带人去将那后院重整一遍才好,祛祛邪祟,免得混了脏东西进来。” “可是,”周骋忍不住道:“如果秦叔真是因为分赃不均才被抓的话,那真正危险的难道不是他的同伙吗?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事我们就不管了?那他们盯死小兰下次再向她下手怎么办?” 邪祟……脏东西……同伙……分赃…… 这些词在周员外脑海里掀起滔天波澜,他的脸色从方才起就变了,直到周骋说完话半天后才猛然站起身来抬手掀了桌子,巨大的动静惊得堂下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只见周员外绷着脸拂袖而去,连素日里能将他的心思猜得通透的管家周伯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想追却被周员外背着身摆摆手拒绝了,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怎么了? 一时间大家心中都是这个疑问:怎么突然就发起火来了呢? 周骋向前一步试探道:“爹……” 周员外旋身出了大门,将堂屋的门恶狠狠地摔上,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兰溪闭上眼睛,听着身边纷乱的声音——桌子椅子刺耳的拖动声,人与人之间听不清又无孔不入的嘁喳耳语,周伯颤颤巍巍地问周夫人该怎么办,还有周骋和安瑟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陆锦生似乎已经不在她身边了,但她没有去关注,被背叛的感觉残酷又绝望,这件事最初被翻出来的时候她其实是很感激陆锦生的,她以为会有人矢口否认,却没想过那些人竟敢颠倒黑白,公然栽赃。 “那是三爷!三爷怎么会杀人呢!”灵芝的话犹在耳畔,兰溪甚至还能想起她那夜惊恐不安的模样:“小兰小姐,这事就让我们烂在肚子吧,我不想被三爷杀死啊……” 真是一语成谶……兰溪抽抽鼻子,强自把泪水憋回眼眶中,心里明白灵芝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只手忽然在她肩上拍了拍。 兰溪睁开眼睛,只见屋子里的人已经走了不少,而安三爷正悠然地站在她面前,貌似无意地挡住她的退路,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小兰,连翘差点成了我的妾,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