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联邦首府中心的议会大厦依然灯火通明。宽敞的议长办公厅突然变得逼仄，将近两位数的高级将领一窝蜂地挤在里面，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看着全息屏幕上侃侃而谈的 “男人”。　　　　“……我知道，七年前的旧案让诸位耿耿于怀，甚至为此发动政变来逼迫议会。这让我很痛心，因为你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正中敌人下怀。”　　　　“……不要再把愤怒的矛头指向议会，虽然他们确实从背后捅了我们一刀，但他们只是幕后主使的牵线傀儡，真正的刽子手另有其人。”　　　　“……我们的敌人在土耳其海峡西岸隐忍不发半个多世纪，我曾以为他们和我们一样渴求和平，并真诚地为当年犯下的战争罪行忏悔。”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那半个多世纪的静默只是在等待时机，为了最终能将我们一击毙命。”　　　　“……他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但命运始终站在联邦这一边。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也许议会的所作所为偏离了军部和民众对它的期待，但我们对民主共和的追求从没有改变。不要用你们手里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政府，国难已经当头，我希望所有人团结起来，共同追寻回联邦合众国的荣光。”　　　　这段视频并不长，统共三四分钟的讲话，却被颠来倒去地重播了十几次，到后来几乎是一帧一帧推进，恨不能把讲话者的每一处微表情、每一个肢体语言，甚至每一颗细胞都截图放大，放在透视镜下剖析绘测。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视频中的男人，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顾不上和身边的同伴交换眼神。　　　　直到“喀”一下轻响，有人切断了视频，陡然黑下的屏幕才算把他们不知飘到第几重天外的神魂拉回了主心骨。　　　　凌议长抬手屏蔽了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所有人从梦魇一样的失神中清醒过来，露出如梦方醒的表情，他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这段视频，诸位将军来来回回已经看了好几遍，不知有什么看法？”　　　　有资格站在这儿第一时间看到视频内容的，至少也是中将军衔，更重要的是，他们大都是从三战期间就追随殷文，熟悉最高统帅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一样。　　　　可就在方才，看清屏幕上那男人面孔的一刻，所有人都失去了思考能力，讲话者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朵里，可死机的大脑处理器愣是不肯工作，非得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往外抠，才能勉强拼凑出大致意思。　　　　凌议长和一帮智力突然直线跳水的将军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手指在大理石的桌面上轻敲了两下，不得不换了个更直白的问法：“诸位觉得，视频里的人真的是殷文元帅吗？”　　　　这句话就像往黑屏的电脑里输了一条指令码，终于把僵死的处理器重新激活了。　　　　曼斯坦因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就险些破了音，他连忙咳嗽两下，总算能把话说顺溜了：“凌议长的意思是，这视频里的人……不是元帅本人？”　　　　新任联邦议长垂了下眼帘，斟词酌句地说：“我和殷帅私交不深，对他也谈不上了解。但刚才视频里的人话里话外都在试图挑起联邦对帝国的仇视情绪，似乎巴不得我们明天就和帝国兵戎相见，这不像是殷帅的作风。”　　　　众所周知，七十年前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殷文元帅力挽狂澜，截住了帝国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为联邦摇摇欲坠的半边江山挣出了一线生机。可战争结束后，联邦合众国宣告成立，社会秩序和经济生产逐渐步入正轨，他却一反战争期间对帝国寸土不让的强硬态度，成了最坚定的主和派。　　　　当然，殷帅的理由也很充分：“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不论联邦帝国都是一片焦土，经济生产亟待恢复，社会矛盾也需要时间平息，此时此刻，民众对停战的呼声达到了顶峰，联邦合众国既然以‘民主自由’立国，就应听取人民的心声，以恢复经济为首当要务。”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三战期间被帝国踹的满世界乱窜，像团泥巴一样一捏就扁的联邦议会，却在站稳脚跟后挺直了腰板，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嗷嗷叫唤着要反攻帝国，光复土耳其海峡西岸和美洲大陆……结果每次递交的战争提案都被元帅一巴掌打了回去。　　　　毫不夸张地说，殷文元帅和联邦议会半个多世纪的斗争史，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联邦高层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撕逼史。　　　　凌议长的话很中肯，但仍然有人表示异议：“那也未必……如果当年陷害元帅的弹劾案真是帝国在搞风搞雨，那元帅知道真相后想回头找他们算账也是合情合理啊。”　　　　年轻的联邦议长闭上眼，指尖轻轻揉摁着眉峰。他摇了摇头：“不，就算这一切真是帝国在背后搞鬼，就算殷帅知道了真相……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诧异地转向他，有那么一瞬间，集体怀疑新任议长脑子里是不是有坑。　　　　就在这时，有人说话了。　　　　“凌议长说的没错，就算元帅知道了帝国在兴风作浪，也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体转向，落在了一直没开过口的年轻将军脸上——联邦中将，威廉·李斯特。　　　　“过去半个多世纪，元帅一直在和议会抗争，力主与帝国签定停战协议，那不是因为元帅怯懦，而是他太清楚，不管是联邦民众还是脆弱的社会经济，都禁不住再一次的世界大战了。”　　　　这位曾以智计闻名军部的中将有一张素白面孔，深海蓝的眸子里，整个地中海都在起伏不定。他的音量不高，每一字的尾音却都咬得很重，有一种重逾千钧的力道。　　　　“联邦和帝国的这道停战协议，中间跨过了六十多个年头，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填了进去？就算这和平的曙光是踩在阴谋和谎言铺就的阶梯上，就算元帅为此几乎赔上了性命……和近百亿平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李斯特抬头看了眼已经黑下去的屏幕，眼神复杂，仿佛那顶着三军统帅面孔的男人依然在上面侃侃而谈：“那是元帅的信仰，是他的灵魂……不管是谁，就算拥有和他完全相同的基因片段，如果背弃这条信仰，就等于放弃了他的灵魂——一个空有其表，却失去了灵魂的人，只能被称作行尸走肉，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也只是个冒牌货！”　　　　议长办公厅里一片安静，同样的话，从新任议长嘴里说出来，会被质疑脑子里有坑；可从曾被元帅内定为副手以及未来继任者的威廉·李斯特口中说出，这分量就非同寻常了。　　　　唯有一向对帝国抱持强硬立场的曼斯坦因还有些不服气：“可如果视频里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当年……真是帝国那帮挨千刀的陷害了元帅，我们就一声不吭，任由他们逍遥吗？”　　　　“视频里所说是否为真，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凌议长单手支颐，微微勾了下唇角，“比起这个，我更感兴趣的是……中东武装从哪儿弄来一个和元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整容，还是干脆培育出一个拥有相同基因的复制体？而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与此同时，相隔万里之遥的诺丁湾基地，一架联邦制式的战甲借着暮色掩护降落在停机坪上。　　年轻的联邦军官从驾驶舱中一跃而出，摘掉头盔后晃了晃碎金似的头发。紧接着，十几条激光枪举了起来，枪口整齐划一地对准了他。　　　　联邦少将的金色长眉拧成一个结：“贵地的迎宾礼仪真是够隆重的。”　　　　半个小时前，这人在远程通讯里丢下一个轰动性的消息，仅仅是“联邦统帅”四个字就把卡特琳娜炸得回不过神来。只是这事说来复杂，有些细节也不方便在通讯里直说，经过简单的沟通，海盗女王拍了板，邀请联邦少将来基地面谈。　　　　不过，吸取了之前邦特兰卫队引狼入室的教训，卡特琳娜也没傻到让他带着一整支战队进入基地。她把话说得很明白，这位飞廉少将只能独自一人过来，否则免谈。　　　　可想而知，这个条件一抛出去，联邦方面险些炸了锅。只要脑子没毛病的，都不同意指挥官冒这个险，这和孤身一人去闯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飞廉原本也有些犹豫，是卡特琳娜的一句话让他下定了决心。这女人说：“昔年殷帅为了收服我们，曾应允独自赴约，一人一战甲入万军丛中而面不改色，阁下追随了他十多年，怎么行事这么婆婆妈妈，他的胆魄胸襟连半分也没学到？”　　　　飞廉：“……”　　　　就算明知是激将法，这句话一撂下，哪怕身边的副官一再劝阻，就差抱着他大腿哭爹喊娘，联邦少将也铁了心要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基地的地面建筑大半成了废墟，重建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展，暂时没地方接待贵宾。实枪荷弹的海盗们便将人引到地下，最宽敞的一间避难所被开辟出来，简单布置一下，正好作为来宾的会客厅。　　　　和之前一样，卡特琳娜早已等候其中。这一回，她的礼服裙里没有衬夸张的龙骨裙撑，只是胸口的褶皱和裙摆上的刺绣同样华丽繁缛，盘高的发髻上还戴着羽毛缎带，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就如一团行走的沙漠玫瑰。　　　　不止飞廉，连躲在单面玻璃幕墙后听壁角的韦尔斯丁和泰渊都被震住了。韦尔斯丁喃喃地说：“我墙都不扶，就服她……这女人是怎么把那么多布料都裹在身上的？”　　　　泰渊哑然，因为对海盗女王越来越剑走偏锋的审美观实在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　　　　好在这位飞廉少将确实教养良好，即使被卡特林娜这一身繁花似锦的打扮短暂震住了，也很快回过神来。他有一种非常委婉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对这一身画风的看法：“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参加联邦首府的化妆舞会。”　　　　卡特琳娜不以为意，也可能是压根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你身上有那段视频的副本吗？”　　　　飞廉回过神来：“没有，那是联邦最高级别的机密，不能外泄，也没法拷贝。”　　　　卡特琳娜有些不甘心：“那你们能确认视频中的人……真是殷文元帅吗？”　　　　飞廉沉吟良久：“首府军部正在进行身份鉴定，目前还没有结果……”　　　　这种官腔套话打发不了海盗女王，她长眉倒竖，正要开口时，就听飞廉缓缓地说：“但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卡特琳娜忘了发火，连带着一墙之隔的泰渊和韦尔斯丁也竖起了耳朵：“什么事？”　　　　“那段视频我也看过一遍，画面和背景都很自然，没有人为合成的痕迹，应该是实景录制的。”飞廉说，“可说话的人……虽然和元帅有着同一副面孔，肢体语言和语气也很相似，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每次说话都只说一半，像挤牙膏似的，追问一句才能挤出一点儿，快把卡特琳娜逼疯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的眼神！”飞廉斩钉截铁地说，“视频上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找不到焦点一样。我熟悉元帅，那不是他的眼神。”　　　　“熟悉”两个字不能作为辨别真伪的证据，可他的语气断然而肯定，卡特琳娜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　　　　她失神片刻，脑子里先是一片茫然，回过神后，胸口涌上诸般滋味，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果然……”她喃喃地说，“我想也是，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眼看着战火被重新点燃？中东那帮耗子真是黔驴技穷了，同样的伎俩，第一次没有成功，以为第二次就能奏效吗？”　　　　联邦少将瞬间抓住了她的字眼，他敏锐地眯起眼：“第一次？您是说，类似的录影您曾经见到过？”　　　　“就在几天前，中东军大举进逼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卡特琳娜没心思和他兜圈子，她疲惫地摆了下手，“那不是录影，是即时的视频通讯，画面中的男人……看上去和元帅一模一样，但那只是个复制体，是用元帅的基因片段培育出来的空壳子罢了。”　　　　只听“嘎啦”一下轻响，联邦少将的手指关节差点儿被他自己捏断了。　　　　“我有时候真不懂……他当初为什么要留在联邦首府？”海盗女王在扶手沙发上坐下，语气轻轻的，像是在质问着谁，又怕声气太大了，惊动某个已经沉睡的人，“元帅……他只要捧着一杯红茶和一本闲书，就能安安静静地消磨掉一整个下午，哪来那么大的野心和权力欲望去和那些丧心病狂的政客们周旋？他到底图什么？”　　　　明知她的质问不是针对自己，飞廉依旧哑口无言。　　　　好在卡特琳娜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抬起头来：“那段视频的内容十有八九是假的，背后主谋想挑起联邦和帝国间的争端，从中渔利。你们打算怎么办？”　　　　飞廉微微苦笑了下。　　　　“不是我们打算怎么办，这整件事是一个设好的圈套，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主使者的剧本，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低声说，“现在，只能看剧本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了。”　　　　事实上，主谋者的意图并不难揣测，如果联邦高层不上当，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视频公之于众，挑起民众的愤怒和仇视情绪，让汹涌如潮的民意逼迫政府做出决策。　　　　这一招在“君权至上”的帝国很难奏效，可在标榜“民主人权”的联邦却是百试不爽。　　　　从某种程度上说，七年前的联邦元帅殷文就是被群情激昂的“民意”拉下马的。　　　　然而，就算联邦能预测到主谋者的图谋，这幕后黑手以有心算无心，还是占了先机。　　　　——中东武装的承诺果然连放屁都不如，说是“二十四小时考虑时间”，事实上连二十个小时都不到，这段被标为“最高绝密”的视频内容就公然传上网络，根据后台程序测算，在短短三个小时内，浏览量已经高达四个亿。　　　　这是什么概念？联邦全境的人口数量，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亿左右，这意味着视频内容已经在至少十分之一的民众中间传播开，并且影响还在不断扩散。　　　　五个小时后，这颗被丢入联邦这潭死水中的小石子，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