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斯丁完全没想到老天居然这么不给面子，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都懵住了。　　　　然而紧跟着，他回过神来，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扫了云梦阁主一眼，右手下意识地搭上腰间。　　　　那一刻，闻愔似乎感觉到什么，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又一触即分，短暂的好像他们只是碰巧看对了眼。　　　　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联邦军发来通讯信息”的震惊中，谁也没有发现，就这瞬间的光景，他们俩已经不动声色地交手了一回。　　　　被幽云第十三卫的杀机锁定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然而云梦阁主似是浑然未觉，很自然地看向泰渊：“通讯来源是联邦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位联邦旧部正在用个人终端分析信号来源，流水样的数据闪着荧绿色的光，飞快地从他脸上滑过。片刻后，泰渊轻轻吐出一口在胸腔里盘桓良久的浊气：“通讯密钥的编码程序和联邦第六军团的匹配度超过98%，基本可以确认信息内容的真实度。”　　　　卡特琳娜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复杂，因为第六军团正是当年将整支海盗武装堵在死角里，差点儿团灭了他们的联邦部队。　　　　按常理来讲，她和联邦军团非但谈不上交情，反而结下了一打梁子，很应该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然而海盗女王此刻的感情很微妙，一边想拿导弹将这群不速之客直接轰回老家，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可另一边，在她潜意识里又冒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情绪，仿佛怀旧一般，很想见一见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毕竟，在六十多年前，他们曾是联邦殷帅的嫡系部下。　　　　所有人都看向卡特琳娜，她才是基地的正牌主人，是否回应联邦正规军的通讯请求也该由她来做决定。　　　　片刻后，卡特琳娜抬起头，下了决断：“……同意建立双向通讯。”　　　　这个决定是在闻愔预料之中，他并没显得特别惊讶，只是下意识地看了韦尔斯丁一眼——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他几乎以为云十三会拔出腰间的粒子枪，直接取走他的性命。　　　　不过，韦尔斯丁终究没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担心撕破脸后自己被人数占优的海盗武装打成筛子，而是当初他从女皇那儿接受命令时，多嘴问了一句——“如果这两条命令发生冲突，以哪一条为优先级？”　　　　韦尔斯丁清楚地记得，女皇当时好半天没说话，半边身体沉没在墙角的暗影里，也瞧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她沉吟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没法兼得，以前者优先。”　　　　……也就是说，哪怕韦尔斯丁没法阻止云梦阁主和联邦正规军接触，也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在两边技术人员的努力下，双向通讯线路很快搭建起来。紧跟着，一个视频通讯跳了出来，联邦部队指挥官的三维投影出现在全息屏幕上。　　　　出人意料的，这位指挥官看起来居然相当年轻，以古人的年纪推算也才二十出头。他有一副典型的欧美裔面孔，直鼻薄唇，瞳色湛蓝，虽然穿着联邦军装，却没有佩戴肩章，军帽下露出几绺头发，每一丝都闪烁着碎金似的光泽，衬得那张脸越发如白玉一般。　　　　年轻的指挥官目光逡巡过屏幕前的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卡特琳娜脸上：“海盗女王卡特琳娜·迪波小姐？”　　　　“已经没有什么海盗女王了，”卡特琳娜淡淡地说，“自从六十七年前败在殷文元帅手里，海盗女王就已经死了，你还是直接叫我卡特林娜吧。”　　　　她爽快，联邦指挥官也不婆妈，很干脆地改了口：“卡特琳娜小姐，我是联邦合众国第六军团下属第三舰队指挥官，兼任□□堡要塞司令飞廉。冒昧来访，是有事想向您请教。”　　　　卡特琳娜偏安一隅久了，跟不上联邦军部的人事变更，压根不知道这个“飞廉”到底是哪根葱，只是本能地看不惯他这满口文邹邹的“联邦首府式”腔调。她上下打量了这人一会儿，很快就把这眉眼俊秀的联邦军官划拉到“小白脸”行列。　　　　“一副娘们唧唧的模样，会是殷帅的部下吗？”她不屑地想，“殷帅一只手就能把他放倒了。”　　　　海盗女王似乎忘了，她头一回见殷文元帅时，也把人归入了小白脸的范畴。　　　　“我听说，联邦第六军团是殷文元帅一手创立的，每个人都追随他出生入死过，是精英中的精英，”她没理会联邦军官的话茬，直截了当地问，“看你年纪轻轻就能兼任驻军司令，少说也是个少将，是实打实地凭军功晋升，还是投了个好胎，有家族当垫脚石？”　　　　这话问得不仅直接，而且相当不客气，换成个脾气暴躁的，比如曼斯坦因或者俾斯麦，能和她当场掐起来。　　　　不过眼前这位自称飞廉的军官应该家境不错，教养也很好，非但没和她计较，还一板一眼地答道：“我是首都军校50级毕业生，曾给殷文元帅当过三年的勤务兵，后来进入第六军团，两年前累功晋为少将。”　　　　这份履历听着很是耳熟，抱胸靠在联邦军官视野死角里的韦尔斯丁灵光一闪，终于从乱七八糟的大脑信息库中读取出已经积满灰尘的资料。　　　　应该说，卡特琳娜想的没错，这位飞廉少将确实出身显赫。他姓伯纳德，祖父是联邦议会副议长，父亲和叔叔也担任议员，不折不扣的名门贵公子。　　　　只是这位贵公子大约脑袋里有坑，他当年以名列前茅的成绩毕业于首都军校，伯纳德副议长本想让他入首都宪兵队就职，熬上两年资历就转入政坛。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想的，放着长辈铺好的青云路不走，一声不吭就进了军部，还当上殷文元帅的勤务兵，一呆就是三年。　　　　当时联邦高层传言纷纷，都说殷帅是为了掣肘伯纳德家族，故意把这小子强要到身边，名为器重、实为人质，也难为殷帅背了这么大个黑锅，还能对此人青眼有加，一手提携到要塞司令的位子上　　　　听说这人曾追随过殷文，卡特琳娜的态度不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却比之前要缓和多了：“原来如此……不知堂堂联邦少将千里迢迢地跑到我这穷掉渣的鬼地方，到底有何贵干？”　　　　飞廉神色凝重：“听说不久前中东武装曾大举入侵联邦北非领海，还和卡特琳娜小姐交过手，是真的吗？”　　　　同样站在监控死角里的闻愔和泰渊对视一眼，中东军进犯基地是两三天前的事，联邦这么快就收到风声，还派出少将级别的人物来亲自确认，可见北非这地方穷归穷，战略位置还是相当重要，联邦虽说无暇多顾，却一直睁着一双眼睛，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紧接着，泰渊心头微凛：他曾是联邦旧部，自然明白联邦的情报网有多无孔不入，既然联邦军已经知道中东武装进犯领海的事，那帝国为基地解围的内情……会不会也逃不过联邦的眼线？　　再想深一层，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女皇流落诺丁湾海域纯属意外，可联邦绝不会这么想。这两大政权彼此争战多年，只会从最坏的角度揣测对方，倘若联邦军部对帝国解围之举做出过分解读，会不会给两国如履薄冰的和平再加上一块千钧重石？　　　　由此可见，这位联邦旧部的脑补能力相当强大，人家只问了一句话，他已经把脑洞开到没边，活生生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隔着三维投影，卡特琳娜凉凉地扫了年轻军官一眼，不阴不阳地反问：“现在想起来北非也是联邦领土，当初中东武装兵临城下时你们在哪儿？”　　　　这话问得一针见血，飞廉教养再好也有些撑不住。然而，不过一瞬，他已经平复了情绪，依旧温文有礼地回答：“中东军行踪隐秘，而自从……元帅出事后，联邦首府变故不断，对北非的监控也有所松懈，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误。我这次来，也是想和卡特琳娜小姐商量出一个对策，杜绝类似的事件再发生。”　　　　卡特琳娜下意识地看向闻愔，有那么片刻光景，觉得这两人脑回路十分相似，事后的反应也如出一辙。　　　　“那还要多谢飞廉少将的好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您似乎找错了人——我们可不是正规军，用联邦官方的话，属于‘境内非法武装’，您就是要找人‘商量对策’，也该找本地驻军，找我这个‘武装分子’算怎么回事？”　　　　这就有点儿明知故问了。谁都知道北非驻军羸弱，基本就是个摆设，话语权全都掌握在这些摆不上台面的“非法武装”手里。联邦要重建沿海防务，不找这些各行其是的大佬们，还想拿花瓶挡导弹不成？　　　　亏得飞廉少将脾气好，几次三番被她怼回去，还能心平气和地解释：“我被元帅外放边陲要塞时，曾在李斯特中将手下当过两年副官。六十七年前，正是李斯特中将配合元帅发兵诺丁湾，听他说，当时卡特林娜小姐和元帅曾有口头协议，有生之年都会为联邦守住北非海域，是这样吗？”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卡特琳娜就是浑身冒刺，挡不住人家自始至终好言好语，如沐春风的气场几乎穿透全息屏幕，温柔地擦过鬓颊。　　　　她本就有点儿绷不住，又听这人两次提起殷帅，潜意识里原本如铜墙铁壁似的戒备，此刻摧枯拉朽般撕开一条裂缝，快要就地崩塌了。　　　　海盗女王勉强维系住自己举重若轻的“武装分子”形象，淡淡地说：“只是一句空谈，过了这么多年，殷帅人都不在了，再提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何况……我听说当初殷帅下狱，联邦议会宣布了他十大罪状，其中有一条就是‘勾结域外海盗图谋不轨？。”　　　　她轻描淡写地往人要害处扎了一刀，紧跟着，就看到一直和颜悦色的联邦少将陡然变了表情。　　倘若目光能化成实体，他那两道视线已经穿透屏幕，把远在万里开外的某个人捅出个透心凉。　　“那是冤案！”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是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有些人，现在还不能撕破脸……可总有一天，军部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人长篇累牍地说了那么多，全加在一起，也不如这咬牙切齿的一句戳中海盗女王心窝。　　　　她稍稍偏过脸，看着窗外正在废墟上重建基地的人们，大部分是海盗团成员，还有一部分平民也混迹其中，一边干活，一边见缝插针地磕牙打屁，场面很是和谐。　　　　卡特琳娜心头突然泛起一股浓重的疲惫，再没有和人打机锋的劲头。她揉了揉太阳穴，直接切入正题：“你方才说有事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知道中东军进犯诺丁湾海域，以及随后撤走的全部经过，”飞廉正色说，“您提供的信息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请您务必回忆起每一件细节，有什么猜测也可以一并告知我。”　　　　他突如其来的凝重让海盗女王微微眯起了眼。　　　　说起来，中东军这次挥师进犯的声势虽然吓人，却没什么成果，非但没能薅走一草一木，还赔上了两架生物战甲，完全是笔亏本买卖。　　　　然而联邦的反应却郑重的过分，近乎如临大敌，不仅派出少将级别的驻军司令，还对那一仗的细节穷追不舍……难不成真被泰渊那张乌鸦嘴说中了，他们通过某种途径得悉了帝国的行踪？　　卡特琳娜濒临崩塌的警戒墙仿佛能源充满的防护罩，瞬间弥合如初。她不动声色地问：“参考？你们要拿来参考什么？”　　　　这一回，联邦少将没说话，看样子还有点儿为难，大概是涉及到军情机密，不方便透露太多。　　　　卡特琳娜却不买账，冷笑了一声：“飞廉少将是吧？您既然要别人跟你合作，是不是也该先拿出合作的诚意来？”　　　　飞廉踌躇良久，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先是回头吩咐了句什么，应该是让部下暂且回避，又扭头看向屏幕中的卡特琳娜：“我必须确认，稍后的对话除了你我两人之外，再没有第三人知晓。”　　　　卡特琳娜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监控死角里竖起耳朵的偷听三人组，睁眼说瞎话：“当然，这你尽管放心。”　　　　飞廉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十六个小时前，中东伊国武装向联邦议会递交了一份外交函件，大意是想和联邦合众国建立正式邦交，共同对抗帝国。”　　　　偷听壁角的三人谁也没显得太诧异，毕竟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已经有不下十几个武装组织向帝国或者联邦递交了类似的函件。而且这伙人翻脸比翻书还勤，记性也不大好，这头刚“议和”完，转身就插人两刀，类似“狼来了”的戏码反反复复，弄得两大政权不胜其烦，最后干脆都当垃圾邮件处理了。　　　　卡特琳娜同样没当回事：“中东那帮人就像下水道里的耗子，说话还不如放屁，联邦好歹是一方霸主，不会连这种小把戏都信了吧？”　　　　飞廉低声说：“只是这样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随函件一同呈递给联邦的，还有一份视频文件，如果我们不在二十四小时内给出答复，这段视频就会上传网络，所有人都能看见。”　　　　卡特琳娜心头咯噔一下，突然生出某种预感：“是什么视频？”　　　　飞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视频内容是关于元帅当年下狱的内情……据说，当初议会之所以认定元帅通敌叛国，是帝国在背后栽赃陷害，他们甚至捏造伪证，刻意误导了议会的调查。”　　　　不管卡特琳娜还是角落里的泰渊和韦尔斯丁，瞳孔都是一缩。　　　　有那么一时片刻，海盗女王全身血液呼啸着冲上头，措手不及之下将她撞了个七荤八素。她死死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勉强维系住那一丝岌岌可危的理智，问道：“你们……你们凭什么判断那视频里说的是真的？中东武装和帝国结怨已久，十有八九是用当年那桩旧案混淆视听，最好你们两边就此翻脸，再来一场世界大战，他们好从中坐收渔利。”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中东武装的脑回路非常人可比，道德观更是扭曲的诡异，使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不出奇。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飞廉脸色肃穆，投影照不到的地方，平整的指甲活生生把掌心抠出一道血印，“因为从视频上来看，说出这段内情的人……正是元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