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重，四周阵阵虫声鸣叫。　　　　“你的脚伤可好了？”　　　　“无碍了。”孤临的声音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柳笙目光落在地上的新坟，目光怔愣：“我以为自落英山一别，你就不愿再见我了。我曾找过你，但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她顿了顿，“为什么？”　　　　“属下身微，不必有劳王妃记挂。”　　　　孤临言语淡漠，已然是将柳笙拒于千里之外。柳笙心中虽疑惑，但也没有再过问，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谢谢你。”　　　　柳笙的声音淡淡的：“当日破庙，对我出手相救的也是你吧。”　　　　孤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的身侧，望着她纤瘦的侧脸。　　　　几月未见，她瘦了太多。　　　　这样瘦弱的身躯，却承受了那些乞人数不清的拳脚和谩骂。　　　　半晌，孤临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巴不得上去撕碎那些人。”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他只恨当时扔出的短匕没有再往下偏一毫，穿过那几个杂碎的脑门。　　　　“不过是一些食不果腹的可怜老百姓罢了，他们只是怕自己被传染上时疫。也是因为他们这一路走来，看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在这乱世之中，生命真的太脆弱了，所以那些每天把自己的性命提在脑门上的乞人，只能更加用力地保护自己。”　　　　“我们都是为自己而活着，其实他们也没有错。”柳笙不怪那些对他拳脚相向的乞人，只怪这乱世中，人人都身不由己。　　　　柳笙又捧了些土，压在阿贵的坟上，只愿来年春天，这里能长出好些花草来，才不会让阿贵的坟头如此冷清。　　　　“不过是个粗使小役，王妃何须如此。”　　　　“阿贵帮了我很多，然而我却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柳笙说道，“如同你一样，也一次一次地帮我。在破庙之时你帮了我，如今在这乱葬岗救我的也是你。”　　　　柳笙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却是不自然地苦笑道：“其实你一直跟着我？”　　　　她虽问着，言语中却是笃定。她自以为逃离了王府便能得到自由了，但最后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那人的掌控之中。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的。　　　　她笑了笑：“你是来带我回王府的？”　　　　孤临看着眼前跪再地上的女子，在浓重的夜色中，她身躯纤瘦渺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吞噬掉，再也找寻不到。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手伸在半空中又忽然停住，慢慢地收回了手。　　　　他收敛了神色，回道：“不是。”　　　　柳笙听到他的回答，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眼睛里，再一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这次来不是来抓我回去的？”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个名字，“苏颐……没有让我回去？”　　　　孤临微微摇头，“殿下只道由你好生玩乐一番。”　　　　柳笙叹气，原来她这次逃走，在苏颐眼里她不过是任性胡闹，想要出府去玩乐的吗。若是苏颐知道，她其实是想永远地离开这里，他又会如何呢。　　　　孤临看着女子仰着头望着自己，圆圆的眼睛在黑夜里仿佛闪着流光，他宽袖下的手渐渐握紧，他内心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殿下要出征狄国平城了。”　　　　柳笙一瞬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她愣了愣，“嗯。”　　　　“此次殿下军力不过五万，平城战线过长，易守难攻。此战凶险万分，殿下是拿命在赌。”　　　　白骨如山，尸横遍野。苏颐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他也会死吗？　　　　那一刻，柳笙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半晌未说出话来。　　　　“殿下应该也是怕自己远征在外，王妃一人在府内忧心，所以才准许了王妃在外玩乐。”　　　　孤临缓缓说道：“两日后，大军从虞城出发。”　　　　“嗯。”柳笙依旧淡淡道。　　　　孤临微微皱眉，似是对柳笙如此冷淡的回应而不解，“王妃难道不去虞城见一面殿下吗？”　　　　柳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两日之后吗？当日城门口也必定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届时满城百姓前呼后拥，夹道相送，又何须多我一个？”　　　　“若是殿下想见你呢？”　　　　柳笙一愣，没有说话。　　　　“殿下虽不言说，但殿下定是想在出征之前，再见一见你。”　　　　柳笙起身，跪了许久之后她几乎站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会儿在站定住。她转过身去，淡漠道：“但我不想见。”　　　　说罢，抬脚一步一步地走远。　　　　“王妃。”孤临在她身后喊她。　　　　柳笙站定脚步，心中那句话酝酿了很久，末了只是淡淡道：“我要启程去江南了。你替我送一送他吧。”　　　　她刚踏出一步，一只带着荧光的小虫子就从她的眼前缓缓飞过。　　　　昏黄的火光在黑夜中十分耀眼，她的目光追随着它飞动的轨迹，“火蝽……”　　　　在乱葬岗的血腥之地，是火蝽活动最频繁的地方。　　　　之前在落英山十里湖畔，她也是和孤临在一起，遇到了火蝽。长得和萤火虫无二，却是会吸食鲜血腐肉的危险之物。　　　　柳笙忽然笑了笑：“火蝽虽美，却长着尖刺，让人触碰不得。”　　　　柳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滞。　　　　她走在一片漆黑的树林中，今日连月亮也隐在了云层之中，偌大的林子里没有一点光亮。　　　　柳笙摸着黑，一步一步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孤临的话，“殿下要出征狄国平城了。”　　　　苏颐要走了，刀剑无眼，他会死吗？　　　　她甩了甩头，不要再去想了，她马上要去江南了，然后就能回家，这里的一切都讲和她无关了，包括苏颐也是。　　　　就只当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吧。　　　　正在这时，一抹细微的亮光从她眼前飞过。　　　　“火蝽？”柳笙一愣，再细看时，发现与火蝽大不相同。　　　　那虫尾的黄光一闪一闪，是一只萤火虫。　　　　柳笙狐疑地抬起头，放眼望去，只见四周星星点点，飞舞着漫天的萤火虫。　　　　在夜色中点点流萤游动，照亮了树林。　　　　柳笙被忽然出现的萤火虫惊讶地良久没有动作，回过神来，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她又惊又喜，左顾右盼。　　　　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留在她的掌心，虫身的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它扑腾了几下软翅，又从她的掌心飞走。　　　　柳笙抬头，星星点点的火光犹如繁星坠落。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停止，微微低垂了眼眸，漫天的萤火虫依旧围着她飞舞着。　　　　“孤临，你别再跟着我了。”　　　　她咬了咬唇，“我不喜欢。”　　　　说罢，她大步离开，将飞舞的萤火虫留在身后。　　　　树梢上立着一个身着玄衣的身影，他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子的身影，怔怔出神。　　　　——　　　　夏日里，蝉在树枝上叫个不停。　　　　柳笙替那位妇人整理着行囊，老妇人要去的紫薇山正好与柳笙同路，于是决定结伴出行。　　　　林大娘一边将包袱打包，一边叹道：“听说啊，又要打仗了……”　　　　柳笙手中的动作一滞，又继续忙活着。　　　　“这一次据说是要去打狄国，我这身子是半截入了黄土了，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仗，也不知道打到什么才是个头。但是我知道这一仗打下来，又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说罢，林大娘重重地叹了口气。　　　　柳笙听着没有答话，只是眉头皱得紧紧的。　　　　今日，就是苏颐出征之日了。　　　　“哎哎哎……这个包袱刚才你不是已经打包好了吗。”忽然林大娘急急说道。　　　　柳笙一看发现自己又将方才打包好的包袱，一件一件地将里面的东西又清理了出来。　　　　她尴尬地收回了手，愣在那里。　　　　林大娘说道：“你今日是怎的了，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耳边又起伏着蝉鸣，林大娘还在说着什么，但是柳笙的脑海中一直“嗡嗡”地响，听不清周围的一切声音。　　　　轻风拂过，柳絮飞舞，一片柳絮缓缓飘摇，落在柳笙的手背上。　　　　柳笙望着那片柳絮，渐渐地幻化成了一片蒲公英。　　　　那夜十里湖上，也是这样飞舞着漫天的蒲公英。　　　　他和她坐在乌篷船里，看着满湖的星光。　　　　苏颐略带慵懒的坐在船舱里，清俊的脸隐在一片阴影之中，船舱内熏着淡淡的香，她忘不了那双澄澈深邃的眼睛，在铺天盖地的蒲公英之中明媚无比。　　　　今日之后，她有可能，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再也听不到，他带着笑意地喊她“阿笙”。　　　　“姑娘，我们出发吧，我们还有好些路要赶呢。”　　　　柳笙怔怔地看着林大娘的脸，她一咬牙，说道：“不……我现在还不能走。”　　　　话音刚落，柳笙便转身狂奔而去，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