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两年前是赵枀和江亶,这一次是刘道业和陈杼。 不过两年而已,国中竟再起叛逆。 何止是这两年里。 孝宣皇帝之英武远不及孝武皇帝,即位后便使太和中兴骤止于太和八年。算来,这太和八年至今也不过三十二年而已。 三十二年,中兴之世无踪,后人惟能日日追慕。 三十二年间历经孝宣皇帝、孝成皇帝和先帝,这片曾承载太和中兴的国土在哪一位帝王治下未经过中土人自相的刀斫血染。 忽想起那一日出府归来,街中的贩夫只挑了担却不叫卖,与我错身时仿佛是停了停步,往来之人也是行走得极慢。若陈杼早有反心…… 心中蓦地一凛,我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原来自己入城后便已被监看起了! 周桓朝能这样迅疾觉察到陈杼有异,他必是早已提防了陈杼!他是武将,许州境内有叛军昭然经过,他岂会被瞒了近整月! 而郭廷,顾惇曾道他们初入烟藤山郭廷便提议各自去寻竹,两个时辰后再见之时,他们各自取了两根竹,郭廷形容的疲乏却分明可辨。他必不是为顾惇说动而去采竹,他定是受周桓朝之令出城探敌! 他们与陈杼蔡奂同样,不过是刻意瞒着齐氏中人而已。而他们与陈杼蔡奂此前是相互制衡,还是…… 手中的草枝叶青郁,托于面前转一转,看在眼中虽是色美,却是有些荒凉之气。周桓朝忽道,“这是蓬草。” “蓬草?” 我愕然,却见他匆促后退一步,似是刻意避开了目光。 蓬草…… 身侧这人是他选来护太祝来上平的,他以赫赫战功博得的轻车将军会轻授与非至信之人么?未足七载,便是嘉正六年入军了。他自入军至轻车将军尚且经了十二年,周桓朝有这六年,若再有抗敌之功,事定后周桓朝或将成为上骁军新贵。 指缝草汁凉腻,这被我无心折断的草便是再插入水中亦不过残存两日而已。 这蓬草断枯逐风之命,可会是我之命?我不时想起的那人……我不由看了周桓朝,他当是误解了我的心思吧。 院中府卫被顾惇引离,军士亦随郭廷退出。未接令,二人见我与周桓朝入府便引近处之人避退,他们亦知我与周桓朝间的话不可为人所闻。 我笑道,“我此次回乡,定国大将军可曾吩咐将军若遇突变当如何应对?” 他倏然抬头,似不意我有此一问,却只躬身道,“将军只吩咐末将一路用心护卫。” 用心护卫,他是刻意不说护卫什么。 霍鄣要他用心护卫的是太祝,是京外要地的安宁,不会是上平和齐氏,更不会是我。 “上平终究力孤,难保太祝平安。”我道,“目下看来叛军一时半刻还围不得上平,此时启程总能在叛军兵临城之前南下易中避敌,还请将军即刻去备军护送太祝出城。” 我欲稳气息,可胸中的气息却近似凝滞。 奉圣旨行典仪的太祝若在敌寇未至之时出城,必会使百姓以为太祝弃城逃生,更或许会引致城中内乱。而太祝的去留,远不及周桓朝的去留重要。 面容似绷了一绷,周桓朝握剑的手腕微微压低,垂目道,“太祝留于上平,可安民心,可振军心。” 我的试探他如何分辨不出,他愿留下,我也少去几许顾虑。我平声道,“是我失言了。” 他只默然微垂了首,看不到他的目光,我便难以猜度他的心思。有一声鸟鸣骤起骤尽,我道,“有一事我原本不当过问,但若不问出心中便不安。我不能去问蔡奂,此时斗胆相问将军,如有大军攻城,将军可有抗敌良策?” 周桓朝按剑单膝跪地,没有震惊与推拒,仿佛早已料到,只以沉稳声音回我,“叛军若举重兵强攻,便是蜂拥而难以施展重兵之利,反使上平可择机一举大败之。且叛军必驻重兵于远紧要于上平城的烟藤山口,如此分兵之下,末将以为叛军至重不过以万余围城,其间不时攻城以耗去城防战力,以夺城之后以上平为一方与军休息之地,再集许州钱粮以充叛军。两月内叛军必败,以城中的军力与积粮,上平只需坚守即可。” 生死存亡在此一搏,若用人不当至上平失陷,何止齐氏将有灭族之祸,更有满城百姓何其无辜。幸而有他,而我也只能信他。 “将军请起。”指尖触到他甲胄的一点凉意,我收回手向他深行一礼,“齐琡谢将军危难之际奋身护城。” 上平驻军已是许州军中的精锐,再连同池阳、显化两城总有一万四千人上下。且上平之南有前朝旧都易中,周桓朝为何断定叛军必会夺上平? 我终是忍不住,目光分毫不敢离他的面容,“易中有重兵驻守,守将简懋亦是勇将,叛军不会安然围上平。既有援军,我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危。” 他眉间的微紧一如方才那声鸟鸣骤起骤尽,道,“但求易中无逆患。” 上平之逆患是陈杼与蔡奂,若易中亦有逆患,会是简懋么?如简懋投敌,上平便是孤悬于叛局之中。 陈杼只是许州刺史,刺史不能插手军务,陈杼若附逆定夺兵权,然而至此前都尉蔡奂毫发无伤,不止不在城外筑营阵迎敌反而退入城内将城外要地拱手让与叛逆,定当早已与陈杼一心。 便是没有我此前请他去监看陈杼与蔡奂,他二人也早已是周桓朝必防之人。此时陈杼已死,我也无意去问蔡奂在他的手中是生是死。 他是上骁军中人,战事中,他原本便可代都尉行军权,何须亲来与我说这许多。 他在陈杼家宅外亲自迎我,断非问我之意,不过是要经齐氏之口接掌上平防御。 他不许身后有丝毫疏漏。 此时上平的安危惟在官吏与军将,而此时城中必有斥候,是日间进城还是潜在城中已久,城内官吏中是否有叛逆尚无从得知,而今只能先稳住他们以署理城中诸多事务。 我敛声道,“陈刺史被斥候行刺不幸罹难,目下不及向京中求旨,依朝廷以往之例便应由上平太守褚充领刺史事。上骁军在州军之上,请将军务必立时接过防务。战时以将为先,将军当令褚太守宣告百姓,即时起闭居家中,无令擅出者以作乱论处。也告与城中官民,刘道业叛逆作乱,朝廷伐叛大军已发兵,不日即入许州,请褚太守领各官恪尽官守,力保城中平安。” 褚充本为列卿,昔年因言语冲撞了广阳王被先帝谪为汉宁太守,其后数次调任,于三年前至上平为太守。他的官声向来不错,此时上平蒙大难,依例依才都是惟有他可用。 周桓朝应过,后退两步正欲转身,我轻声道,“上平便交与将军了,若有需齐氏尽微薄之力时,齐氏必听令于将军。” 我不知周桓朝此行是否另有意图,我更怕他早已受了他令而随时会放弃这座城。我要尽全力保住上平,所能做的惟有让他明白齐氏以最多的信任换他不会弃上平。 周桓朝扣下陈杼后便已率两千上骁军入营将蔡奂软禁,接掌军务后又将其重重看管起。至酉时,城防已妥当,余下的一千军士与州军同巡城内安防,连着我所在的府邸也是护卫森严。 夜色中登城远望,西向有火光蜿蜒于天际。 叛军……竟是西向而来! 若是急行军,叛军主军早应于半月前便经过许州,这西向而来的当不是叛军主军。 上平并非涧临关外的重镇,此前叛军未攻上平,我以为刘道业并未将上平放在心上,可此时看来,上平危矣。 城门前已聚集了数千百姓,褚充上前道,“郡主,是否开城许百姓入城避祸?” 我蓦然回首厉声斥,“刘逆近在眼前,太守断定城下没有斥候?上平数万百姓稍有不当便是灭城之祸,太守若果真怜悯百姓便去将斥候缉拿来!” 褚充未惊未怒,亦不急不躁,“下官通令全城,已缉拿斥候十六人。” 竟已有十六人了,那未缉到的不知还有多少。我微微蹙眉,“太守如何判定他们是斥候?” “那几人在城中散言,”褚充停了停,又道,“陛下失德枉杀贤良,又以五德相克之说论定赵氏宗社必覆,刘道业将循天道建帝业。” 五德究竟是相克还是相生,不过是看主位者更愿相信什么,或是要天下人信什么。便是已有定论,国之德亦可改变,这亦曾有过先例。 刘道业若不经杀戮而得赵氏禅位,他便不会以相克之说而是以相生之说示于天下。但是,异象与符瑞可伪作,国之德亦可变,天之道却不会变。 我嗤笑,“刘道业逆天道却以循天道之名,岂会为天所容。” 有人近前与褚充耳语,他告了退匆匆离去,顾惇上前轻声道,“郡主过于严苛了。” 何尝不悔于方才对褚充的怒气,我缓步下城,无声叹,“我不能以上平全城作赌……请郭廷去问周桓朝,若他允了,便向城下喊话,劝他们远远避往乡间山中去吧。便是入了城,这四方城墙未必能护得他们。” 陈杼瞒了我这么久,却又只是瞒着我而已,前后想了许多都未能说服自己。然而我已无暇深究,只道,“陈杼的家人都安顿好了?” “是。”顾惇道,“陈杼的家宅毁于天火,已寻不出一件整物。” 我看着周桓朝于十数丈外疾步行过,“看管好他的家人,若有人寻死,不必去救。” 不能从他的家人口中问出欲知之事,也便无需阻他们为陈杼相殉了。 多年前各州军便多不服朝廷调配,又有不久前赵枀轻而易举的起事,此番究竟有多少人附逆,是否还会再有意外我已不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