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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逆起(下)

上平与京城间快马驿传至多不过四日,这样的惊天大案,旬日前接到哥哥的家书中却没有半句提起。直至看到顾惇取来的告文,我仍不敢相信,汪溥当年竟会与赵枀勾结,是赵枀隐匿得最深的同党。  我当下遣仆侍快马送信给哥哥,同令顾惇告与周桓朝我与原定于明日归京的太祝一并返京。  汪溥素来循道正行,为天下文士之纪纲。他侍国之贞恒,袁轼难及其一,他断不会是赵枀的同党。  汪溥的令望向来在袁轼之上,可今朝不复往昔,近年来袁轼不时威制汪溥,惟有当年先帝择选少壮臣子入枢要之事落了下风。其后汪溥因霍鄣与袁轼生歧,而汪溥此番获罪,难保不是袁轼寻了时机除去汪溥以防范汪溥与霍鄣联手制他。  我忽然明了此前袁轼为何染指尚书台。  不是欲除,而是欲用。  当年孝成皇帝将尚书台所掌的机要之权移给了御史大夫,便是移给了汪溥。自孝成皇帝起至今上,汪溥所得帝王之信任远重于袁轼,袁轼早已有意除去汪溥,可他不便除去汪溥再将此权移至丞相,他亦是早已有意以尚书台掌机要,欲得权而不落恶名。  在汪溥之后不知是否还有会更大的风波,我再不能留下。  周桓朝自去安排归程,我在府中宴请亲族。席间,齐竑行事妥贴礼敬上下,果然是可以托付的。心中挂念着京城并不能专心应对,这一宴也是草草了事。  宴后,周桓朝整装已毕只待次日清晨启程。半日里的劳累过后我只觉得心力不继,而陈杼却又到了。  自我入上平,陈杼时常入府送些书卷珍奇。他的女眷亦每六七日便相邀过府,我皆寻了托辞不应。今日他知我返京着意备了酒宴又强撑着病体到府,只有府中上下许多事要打理,便叫顾惇去辞过。  陈杼离府已过未时,我亦已头脑昏沉。  初有些睡意便听见门外姵嬿和顾惇轻声争执,我翻过身,不由笑道,“又在吵什么?”  门声轻响,却是顾惇的声音传进,“郡主,宣曲伯刘道业造反,已有叛军入许州,不日即至上平!”  陈杼已关闭城门,蔡奂将州军尽数调入城内更调数百军士围护在我的府宅外,褚充亦着人辟出闲置房舍安置避难入城的流民。  顾惇备下车马欲送我即刻出城,争执之下几近要强行将我驾上车。  我挣开,冷然盯住他,“不想死无全尸便听我的,择人快马入京告与父亲和哥哥上平已防备妥当无需忧急。你先行去见蔡奂,不许州军阻拦,快去!”  刘道业的根基在长栾,他必自长栾起事。他的叛乱既已祸及许州,那他必非只夺垣州长栾这一州一郡之地,而是意在经许州直向京城。  目下留在上平,于己,我身边不过三千上骁军,难知上平与京城之间有多少刘道业的党羽逆军,此时如贸然归京,若遇逆军则不啻送羊入虎口。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初闻逆事便弃亲族返京。  于战事,上平有许州军,而朝廷伐叛大军必已发兵,上平不止可守城,或许还能助力伐叛。  只是许州军能否抗敌,还需辨清一桩疑惑。  顾惇匆匆布置去了,眼前只余一个周桓朝。  他赶在陈杼闭城前将随行的上骁军尽调入城,上骁军由天子直领,州郡官将本就无权调配阻拦,而他竟是直冲入城,几近与州军交刃。此时他似比顾惇还焦急,又像是隐忍着不说出口。  细细看着那告文,文中竟没有写出刘道业是在哪一日起事,我轻道,“将军可知刘道业起事之日?”  他微抬了眸复垂下,“末将不知。”他拜道,“末将未能及时觉察刘逆祸乱,请郡主降罪。”  他此行虽是护送赐庙仪仗,但我若损伤了分毫亦是他的罪责。我执意留在上平,最无辜的便是他了。  然而此时已顾及不到这许多,我道,“请将军寻可信之人监看住陈杼与蔡奂,若有异样即刻擒下。更要立时报与我,不可拖延。”  案上的茶已凉透了,哥哥的最后一封家书已握在手中良久。那日我接到时只略读过便去看匠人制简,方才又反复看过,家书中说,父亲在堂兄成婚那日取了半瓮哥哥的青珑生,哥哥看父亲欢喜,便又取了前月舍不得饮的半瓮只待父亲饮尽先前的半瓮再送与父亲。  父亲极少饮酒,亦只饮青珑生。这些年里,父亲每年都会有一次十日里饮尽半瓮青珑生,此事外人并不会知晓。  这最后一封家书确是哥哥的笔迹,比对过汪溥案发之日,这封家书应是写于汪溥案发前,可信末却是三月初五。  临行前哥哥曾说会送家书给我,我在汉宁时收到的哥哥第一封家书是由家中仆侍送到,堂兄成婚前父亲与哥哥的家书却是由陈杼送来,当时对没有遣仆侍送家书的疑惑不过一闪便过去了,加之陈杼多年来与父兄常往来,我也没有深究。  哥哥在第一封家书中叮嘱了不许我在表哥入上平后留滞过久,免得错过江东夏日风光,我回给他时也叫他不要催促束缚我。  陈杼病了许久,可刺史府有属官佐理事务,汪溥这等惊天大案的告文竟压在刺史府中整月,今日那些受责的佐官不过是平白担了冤屈。  我归上平日久,哥哥岂会只有三封家书,哥哥送来的家书陈杼必是看过。哥哥常送信回上平,陈杼寻人仿了哥哥的笔迹写信给我也是极易的,他又截了多少!  刘道业叛乱必然已久!  王族公侯的府卫无旨不能出京,可叛乱的战报至多四日必会直入京城,便是府卫不能出京,父亲与哥哥竟也没有遣仆侍快马往上平来!  垣州紧临许州,长栾距上平快马不过数日,可上平竟在叛军将至时方知。刘道业的起事远急于汪溥一案,此事竟在叛军将至上平时方告与上平上下……城外那么多避乱的百姓,他们是瞒压不住了。  陈杼与蔡奂此时必在各在刺史府和军中,这令人心生惊怖的疑惑,我只能往陈杼家中去解。  冷水中浸了巾帕覆在面上强迫自己镇定,如此反复数次,抚面已如握冰,可心中更是焦灼。握着家书的手剧颤不能自抑,顾惇匆匆进来,忙唤姵嬿去取热汤。  姵嬿与复归的周桓朝撞了满怀,他一身狼藉步入,躬身道,“陈杼行事有异,末将已将其擒下。末将一时不察,陈杼寻机自尽,末将有罪。”  行事有异而后自尽,陈杼果真投敌了!  陈杼是父亲一手提携,他的变节若宣扬出去无疑是对父亲声望极重的一击。我重重揉了额角,仍觉头痛欲裂。  抬眸看一眼顾惇,他立时引姵嬿退了出去,我将手收回袖中,“陈杼之死可有旁人知晓?”  周桓朝躬身垂手,语音平缓低沉,“末将一人入刺史府,尚无旁人知晓。”  “有劳将军了。”将家书平置于案,我垂眸道,“请将军告与城中上下,陈刺史遇刺重伤不治。刺史府内将军不可有疏漏,要用心去查,我去抚慰他的家人。”  我不能入刺史府,惟有将刺史府交与周桓朝。我到陈杼家中时他的妻子已知他身故,我慰过几句,以顾及陈府安危为由请郭廷率上骁军军士将陈府上下人等聚于一处看护。  陈杼的书室一眼便可看尽,顾惇领府卫将书室细细搜查过却没有找到纤毫异状,连暗格密室也没有查出。  各房室一一查过亦未获丝毫罪证,出陈府,周桓朝竟在府外迎候,“末将已查得,刘道业二月二十七于长栾夺垣州军起事,沿途原丘等郡县已附逆,但刘道业行军之途尚未探得。”  算一算,若刘道业时时注目京城动向且早已备军,那么他起事之日,应当便时知晓汪溥案发之时。  瞒压了近整月,他们的手段竟如此厉害!  将自书室中寻来的许州舆图展开,刘道业自东向而来,那么他必不会远绕襄川道,他仅有辔峡道这一条路。而他为存战力,他必会避易中与易中之东的几处重镇,转而选上平周边数百里的这一处平川为进军之途。  上平南向有横亘百里的烟藤山,而我们又是今日方知叛乱,除却有为人刻意瞒压的因由在,便是叛军经上平之北那条通途西进再南下过山,沿山下远避距烟藤山百里的易中往辔峡道去。  心思愈发烦闷,弃车舆缓步回行。近处皆是上骁军军士护卫,春风拂过,减不去胸内的燥热。我轻道,“将军如何查得?”  周桓朝只在一步之侧,“刺史府未查得书文实证,但有陈杼近侍小吏受刑不过道出实情。”  刘道业已起事近一月,以进军行速算,他的主军此时应已近涧临关。可是涧临关向来是重兵驻守,从前近千年里,涧临关之战无不是留名史籍的大战,这等大战会极耗损叛军的战力,便是入了辔峡道,待至峪通关,他必会后继乏力而被阻于峪通关。  他或许是在涧临关之外备下叛军一举夺关以俟他的主军入辔峡道进攻京城,亦或许,涧临关已附逆。  我不能信涧临关附逆,辔峡道内的多处要地亦应当不会轻易为刘道业全数掌控,刘道业进军的步伐被拖得越久,平定叛乱可用的战力便会更足一些。  然而代天子掌军的霍鄣近年来只意在和赫,他所在之地距京城也有近千里之遥,朝廷是否会调他伐叛也未可知。近年来朝中武将多默默,谁将是伐叛主将,若是父亲我便不惧,可若是旁人,他能否顾全小小一座上平城?  收舆图,我微微侧眸,周桓朝只随行在侧,目光未有半分抬起。  他年近而立,早不是轻狂莽撞的少年人,可初见时的焦虑却是连我都看得出。然而他只有那一时的焦虑……  心中陡然冒出的模糊念头激得我忍不住停了脚步,周桓朝亦止步,旋身垂眸。  他愈镇定,我心中那莫名的恐惧愈重。良久,他终于抬眸与我对视。  我看着他一双沉静的眼,几乎能从这双眼中看出我自己的恐惧。  从前数朝,常有二心者于嗣皇初即位之际借未稳的朝局谋事。然而皇帝即位已整年,朝堂便有权争也未致祸乱。  即使知晓刘道业因刘氏恩宠渐衰向来对朝廷颇有微辞,我也如何都想不到他会造反!  下颏骤然的颤抖惊回了我的心神,我竟不知与他对视了多久。  我笑一笑,强作平静开口,“将军一路护我到上平,至今我却未礼遇将军,是我的不周,还请将军勿责。”  他揖过,沉缓道,“郡主言重,末将惶恐。”  身后有火光骤起,我回身看过,仍笑道,“听闻将军大将之才,自入军便在霍将军麾下,将军能任轻车将军更可见霍将军对将军的器重。”  他只道,“郡主谬赞,末将实不敢当。”  他极是谦恭半句缀言也无,我一时不敢断定霍鄣对他的信任究竟有几分。我道,“定国大将军出于鸿丘,自上平经辔峡道北上鸿丘快马往来仅需十余日,将军可曾代为回乡修缮霍氏故宅?”  “末将奉令护太祝仪仗不敢私行。”他似有意顿一顿,“鸿丘曾经战火,已无霍氏故宅,将军亦未有修建之意。”  他能知晓霍鄣的心意最好。  而霍鄣,他已至今日高位却不修故宅,他竟这般无所欲么?  转过街角,半塌的墙下杂草丛生,俯身摘一株,我背向着不去看他的神色,“将军自入军便在上骁军中,想必是经过大战的。刘氏先祖以骁勇助高皇帝立国,算得是惟余的仍存尊荣的立国武门。刘氏英雄气经十数代仍在血中,而今刘道业叛逆,将军以为他胜算几何?”  “末将入上骁军不足七载,并未经过大战。”他仿佛思索了片刻,又道,“刘道业根基在长栾,他此番直指京城,叛军却并无极强劲的战力,不足为惧。刘氏之英雄气早已殆尽,刘道业乱臣贼子人皆可诛,郡主可静待上骁军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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