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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逆起(上)

堂兄婚后次日,太祝已将诸礼备妥,于是二月十八午前,我与徐兖修同往齐竑居处请与他一并用午膳。  父亲已将这座宅邸给了齐竑,我在此便算是客居了。堂嫂应是看出我们此行不止为了用膳,互礼过后便退了出。  婚事与连日的宴饮并未在齐竑的面容中留下倦色,却有我从未见过的欢悦和轻畅。我笑看着他二人闲话家常,一时竟觉得这里较家中更舒心。  与徐兖修对饮数觞,齐竑笑看向我,“阿珌,从前我们一并用膳时你总是笑言不止,今日为何这般静默?”  徐兖修蓦地笑出,“她这般不顾礼数?”  齐竑亦笑,“只有我们之时还好,若她的表哥在,便总是停不了口。”他举箸虚指一指面前,”是饭食不合口么?“  ”上平的饭食与京城的口味有几分相近,这里的庖人技艺又好,并非是不合口。“我笑道,”我方才是在想着,堂兄已成婚了,我那哥哥却似从来无意娶妻,表哥年长于哥哥,竟也是未有娶妻。“  叹过一声,我复看向徐兖修,”我看着,连他也无意成婚,也不知他们都在候什么。“  齐竑笑看了徐兖修一眼,“不可急。若急切,定会错过。”他自盛过一觞酒,笑道,“臻兄昨日送信来,道是四月中会来上平亲贺我成婚。他定不是只为了贺我成婚,是要与你一并回京么?”  我微怔,我并未书信与表哥告知齐竑的婚事,他却知晓了。此前我确是忽视了许多事,还好身边有兄长相助,我转眸看过含笑自饮的徐兖修,“不是,他是要迎我去江东。”  这一句过后,我一时难辨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郁怨更多。喜于可亲见江东胜景,但往江东的因由终是难以愉心。  一室静默,我不由抬眸,却见他二人皆只注目于酒觞。  他们当是都明了我为何要去江东。  自盛过一觞酒,我笑向齐竑举过,“我或会久居江东,再归上平时堂兄必已得子,先恭贺堂兄了。”  他亦笑回举过,“承你吉言。”  对饮过,我再度盛了酒,“我此番来上平,原有至重的一事欲托付与堂兄,只是不知堂兄愿否。”  他的手忽而微滞,垂眸片刻,复看向我,“是伯父之意?”  我早知瞒不过他。  他只是性情多默,心思却从来都是清明的。我轻点了点头,“我是女子,此事本不应我来问堂兄愿否。父亲原也是定下亲来上平相问堂兄,只是岁前他又染疾,哥哥又难脱身朝务,父亲是不得已之下方许我来上平。”我再向他举觞,“堂兄知晓父亲待你与哥哥从来都无不同,只是从未说出口。他亦从不强求我们行事,临行前父亲叮嘱过,定要先问过堂兄,堂兄若不愿,他仍不会强求。但父亲同样叮嘱,上平的齐氏不可被庸人污了声望。堂兄必知父亲所指何人,阿珌斗胆,还请堂兄谨慎思量。”  从前齐氏不似袁轼与汪溥在家乡有皇室的赐田,但因父亲和陈杼,齐氏也渐置了些田产。辈分最长的齐冼颇有声望,但近年齐俭每每以掌族自居,骄奢不修行德,顾惇不过稍作打探已听到不少是非议言。  这些是非议言被陈杼压了下并未引出祸端,但今日齐氏受赐三庙只在苏景与汪溥的五庙之下,齐氏在上平的家业断不能再交给齐俭。  听闻因着叔父在廷尉署内自尽,徐兖修之外极少有人理会他们兄妹。他们只以叔父从前积下的家财度日,虽不贫苦,却是孤凉。此前父亲将上平的所有都留给他,昭然明示父亲仍待他为至亲,他们今后也不必再背负逆臣后人之名。  齐竑再度沉默,良久,徐兖修轻咳过,“阿竑……”  齐竑忽而抬手止了他的后言,他看着我笑一笑,“都是血缘至亲,无谓强求与否。”他再向我举觞,“我从未忘记昔日伯父待我之分毫,我应下此事,亦是回报他。”  喜于他并未推拒,膳间便再无顾虑。转日酒醒,我将众亲族皆请入府。  待众人坐定,我将齐竑请上主位,肃声礼道,“从前齐氏在上平得享清穆,至今日再沐皇恩受赐三庙,盖因有圣明天子。父兄不便往来上平,我临行前父亲有叮嘱,日后齐氏上平诸事由堂兄掌理。如此,明日赐礼便由堂兄受礼。”  齐竑慎容受我一礼,未及我回席坐定,对面端坐的齐俭却是怏怏,“齐氏何人掌族事是大事,郡主可请过圣旨了?”  他这一句后,齐竑与齐冼皆是一凛。我平声笑道,“齐氏的家事,无需请旨。”  齐俭直身欲再言,我深了笑容直看着他,“俭堂兄代掌齐氏族事多年,家中事原不应我置言……但我也是俭堂兄之妹,听闻俭堂兄的幼子还未定名,可否许我为孩子定名?”  齐俭微愕,我半躬了身,“我归乡前与哥哥选了几个名,此前看过孩子,已想了最好的名,俭堂兄可许么?”  “珌儿,”齐冼笑道,“难得你与瑾儿有心。这孩子原也想请你的父亲与瑾儿择名,你们既已选了,你又想了最好的,便听由你定便是。”  唤顾惇取来笔帛,我写过一字送至齐冼案前,“绍者,继也。愿绍儿今日继齐氏之名望,来日光耀齐氏。”  齐冼连道了几声“好”,我看着齐俭终见的笑容,不由更深了笑意。  齐俭昨日去请见太祝,被太祝的随行礼官挡了回。我原欲斥他所行不妥,好在话将出口之时看到徐兖修向我轻轻摇头而改了原意。  他终究是我的兄长,我实不好当众斥他,又有夺了他的掌族事之权,此时的安抚于家中安稳更有益处。  次日我与徐兖修在府中静待礼毕,顾惇归来后盛赞堂兄秉礼持重,我更是厌极了齐俭。  诸事皆定,我终于可以静心去祭拜母亲。  母亲早逝,我已不能真切记得她的容貌,过往仅能凭母亲从前手书的经卷与哥哥为她作的画像思念她。将经卷与画像奉于母亲位前,离京前父亲也是几次叮嘱我与母亲多讲一讲我们兄妹,至此时,我竟觉胸中空空洞洞。  哥哥说母亲从前惟愿我们喜乐安康,可这些年万般恭恪仍至为人当作俎上鱼肉,我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不能自主既往,那么尽力使自己来日喜乐,便会圆了母亲的心愿了。  心思通透之时也想起了往日的乐事,与哥哥制蜜,与姐姐为峣儿制衣,甚至自哥哥房里偷了他珍藏的书出来读惹恼了他,都是极开怀的。  长案上的笔砚尽是姐姐备下,皆是母亲用过的。将经文临写过十卷,有从未有过的心宁气定。  上平的亲族中,齐竑初掌族事我不愿扰他,齐俭一家每与我一处仿佛总是畏怯,齐纴又是年少,惟有与徐兖修相谈投机。他的性情与哥哥,与表哥皆有几分相似,这些日里有他时常陪着我闲谈些趣闻稗史,便如与哥哥一般亲厚。  偶有一日他说起城南烟藤山中的青竹是制简的上品,城中亦有一名制简匠人手艺出众。我看过他取来的那匠人制的简,是足以与清平郡的名简比肩的,便想着亲手制简再刻上经文奉与母亲。  赐礼过后,太祝原当归京,可他却在归京前日突然重病不起,如此一再拖延归期,上骁军亦滞在了上平。周桓朝于赐礼前遣入府相助备礼的副将郭廷与顾惇几日相交之后便极投契,每日都会入府来与顾惇研习剑术或论武事。有他常在府中,我也不好避开他出城采竹。  终有一日午前,顾惇说动郭廷去烟藤山寻上好的青竹为我制简,又将姵嬿留在府中应对。烟藤山的竹林极远,他们去归总要多半日,陈杼也病了些时日不再每隔几日便过府,我难得躲开了这些羁绊可看一看上平风物。  布衣与徐兖修游走于巷,坐在灰墙下听黄发老者教小儿歌谣,看稚气初尽的少年穿巷贩柴,独有一份安逸宁和。  出巷缓行,徐兖修一句一句教我方才听到的歌谣。可是愈走愈觉得异样,本应是行人最盛的时辰,街市中的商肆竟是十间闭了二三间。方才还觉得安逸宁和的上平竟会凄萧如斯,百姓身羸弱色凋匮,房舍亦多隳残。  偶见乞者,徐兖修亦叹他们生而无力养,疾亦无法医,无田无技之民惟能乞食度日。一城内不能饱腹之时,便一路乞至另一城,如此,一城至另一城,一州至另一州。若逃不过官署的盘查问罪,便是亦逃不过死无所葬。  商市昌隆的上平城内百姓都是倥偬如此,民生之多艰与百姓对官署的恐惧远出于我所想,百姓远远看着有小吏往来便匆匆避离,我竟未及与他们搭言。  高墙内外百年不止的血腥未能浸入钟鼎权贵的堂皇豪奢,出京前连太常署内都沉心于争权倾轧,江山如何能安稳。  城南的这座碑亭是陈杼奉父亲之意修建,亭中一通古碑的碑文已历经霜雪数百年。风卷兴衰旧梦,指尖划过眼前的每一个字,大乱初定后于荒野中新建的上平城,便是那个朝代立国之初万方隆平的铭刻。  闭目覆手于碑文,浸了史尘的沉厚凉意令我清明。  在位时勤俭勤勉励精为治如孝成皇帝,连当年拥他为主的朝臣亦被他压控得不能掌国柄。无奈曾有二十余年里皇位五度更迭引得朝堂震荡,其后便有孝武皇帝二十五年里挽大势于国之将倾之后的中兴之象,也无力抗拒非因外抗敌寇而是内争引致的国力民生虚竭靡敝。  上平之东那处数百年前尽毁于战火的上平故城已掩入黄土,广阔农田之中,至今仍时有百姓掘出那时留下的枯骨。并不难计数中土多少次毁于中土人手中,千古繁华遗于世的,不过是今人的虚渺晓梦。  兴亡所苦,皆是百姓。  身经京中数度变乱,明明早知煌煌盛世不能奢求,可未亲见京外的境况终不肯真正相信,能翻转江山颓势的已非圣主,而是雄主。  兴致随微露的暮色消尽了,城门将闭,顾惇与郭廷也将入城。远远看着街中几个挑担贩夫往来,府门前如常,心中始得稍安。  正欲转行去府后,却见门内一个青衣男子踏出,缓步渐渐行远。  角门开时姵嬿已是急出了微汗,“周将军方才送了些乡味来,我多怕瞒不住。”她紧随着我,指着顾惇吁道,“好在他与郭廷也回来了,只是不知郭廷与周将军在门内说了什么。”  我向顾惇笑道,“往日都是你和哥哥去见周桓朝,我还未见过他,他可是凶容恶声之人?”  顾惇忍笑摇手,徐兖修笑道,“可取了竹?”  姵嬿顿足,“郭廷正抱着在院中候着呢。”  竹简制法繁琐,此时也不是取竹制简的最好时节,好在徐兖修请来的匠人手艺极好,顾惇与郭廷用心择选的竹亦算是上乘,我每日在一旁看着只盼快些制成,闲暇时便与徐兖修同读他送来的几卷书。  然而经简未成之时,一则告文遍示城中。二月二十一,汪溥谋逆案发,五日后已满门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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