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闫氏一房入京,对现在的校尉陈府来说算不上一件好事。 陈偕为官五年余,一直担任掌管内廷禁军的要职。小皇帝需要他忠心耿耿,太宰董弗希望他审时度势。无论他们的利益冲突有多大,他们都或下命或默允地阻断陈偕与青、徐的联系。 只要陈偕没了青、徐做依靠,他就不得不择其一而从之。 小皇帝在期盼,董弗则自信得要命。 不过,摆在内妇们面前的却是闫氏的身份——昔日家主最宠爱的妾室。她育有陈氏长女陈初之。有地位的女人早就私下探查过,这一房就没个简单角色。除了闫氏外,长女陈初之不仅貌美心善还颇有谋划,在姜川当地有“医仙”的名号。次子陈桓之,这些年追随家主身边,与长子陈安之可谓日月争辉。三子陈章之,勇武超群,师从常胜将军司马谆。幼子陈建之,熟读文章典籍,不满旬岁已经写得一手好文章。 他们每一个挑出来,都非常人可及。 因而,此番接待,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杵在门前翘首以盼。 及瞧见车驾,皆直腰板、正衣冠。 陈初之随闫氏出来,顿觉自己像猴。她总算理解当初陈沅之的感受。五年多,陈偕的后院更充盈了,虽比不上姜川陈府,但确实有几个陌生面孔。不过,立于众首的依旧是主母王氏。王氏今日的装扮并不隆重,却看得出花了心思。 想起她做过的事情,陈初之担忧地瞄了一眼闫氏。闫氏则平静如常,挂着标志的温婉的笑,步步生莲地走近。 “姐姐。”她先王氏拱手施礼。 随后,陈初之、陈章之、陈建之依从。 王氏见了,一派亲善模样,拉闫氏双手起身,恳切地说道:“妹妹料理姜川内务辛苦了。” “妾应该做的。”闫氏不敢居功。 而后,小昭君上前。她对闫氏作揖,唤姐姐。闫氏颔首,意味不明地深笑了笑。小昭君怔怵。 紧随小昭君的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妇人,甚至可以说是少女。她看上去只有双十年纪,皮肤紧致,白若冬雪。她望闫氏的眼神与其他人不同,更多的好奇与无畏。 闫氏在来长安前,也是做过功课的。陈偕如今最宠爱的姬妾,乃初到洛阳时,董弗赠送的苏氏。苏氏与闫氏同为倡家,有一副莺鸟般的好嗓子。陈偕只听了她一首《无衣》便念念不忘。 到现在,苏氏年仅二十又二便育有一子一女。 她的儿子陈冲之也是个厉害角色,五岁能解称象之难。 闫氏望妇人惊喜,“这位便是苏妹妹吧?” 妇人扬笑,“妾身苏红衣见过闫姐姐。” 听妇人自报闺名,闫氏露出一丝轻松。 等整个会见完毕,闫氏明白,除了这位苏氏没几个需要应付的。而这位苏氏也并非攻于心计之人。 闫氏对众人谦逊得体地说道:“妾身初到长安,许多风土人情不得而知,还劳烦各位姐姐妹妹多担待。” “姐姐(妹妹)言重。” 寒暄完,王氏请辞去准备晚宴,苏氏引闫氏一房入住新居。闫氏的院落并不靠近前堂,比在姜川的实在相差甚远。不过,谁也不敢真的得罪她,是以其他条件倒还不错。 六间房,闫氏、陈初之、陈章之和陈建之各领一间,其余两间,一做书房,一留给陈桓之。 “说来,陈桓之会和我们一起住吗?”陈章之不太确定地问到。 陈初之狡黠,“你猜。” “我觉得不会。”陈章之的声音难掩落寞,“他自己一个小院子住的舒服得很,还和我们挤着干嘛!” “他不来正好,多余一间房给我放兵器。” “别做梦了。”突然,一个十分熟悉但又有点陌生的嗓音传来。 陈章之回首,是一位少年,长得面熟,可不认识。陈章之不客气地指着少年说:“你走错地方了。前堂往左,后院往右,出门直走。” 少年闻言,狠狠地瞪着他,说道:“我看你是几年没挨打,皮痒了。” “这语气……好耳熟。”陈章之挠头苦想。 陈初之望着,哑然失笑。陈桓之的变化有这么大吗?不就棱角分明,五官深邃起来了?倒是穿着气质与以往不同。他着花青直裾,腰悬乌钢长剑,看起来很是潇洒精神。 陈建之走过去,“衣袂束带紧,宝剑携腰旁,是游侠!” 他出声,吸引了陈桓之的注意。陈桓之打量他片刻,弯腰使劲捏他小脸,“臭小子。” 没由来的一声骂,陈建之委屈巴巴,“疼!” 陈初之看得很是开心,不禁启唇道:“他们一个呆,一个傻,你还指望他们能认出你?” 陈桓之听了,与陈初之相视无奈,“果然只阿姊你有脑子。” 听到“阿姊”这个称呼,陈章之与陈建之总算反应过来。陈建之指着陈桓之道:“他……他是桓之兄长。”陈章之眼眶湿润,“呜,陈桓之。”说着,冲上去要抱他。 陈桓之没躲,只嫌弃地警告陈章之,“别弄脏我衣服。” 于是,整个庭院充满陈章之的呜咽。在此之前,陈初之曾经设想,她和陈桓之的重逢,必定感慨且尴尬。毕竟,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陈桓之闫氏的决定。然而,因为有了陈章之,一切都变得简单轻松许多。 “章之其实很惹人爱是不是?”陈初之笑问陈桓之。 陈桓之否决,“并不。”但他点了点头。 可陈章之看不见,生气地说:“你不喜欢我,搞得好像我喜欢你似的!” …… 陈章之哭完,闫氏唤陈桓之入内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多,闫氏没有与陈桓之坦白,只关切地问了他的境况。陈桓之感念,虽极力克制,但陈初之看得清楚。他真的是与陈章之没什么区别,说两句就要哭的样子。 好在,他比陈章之能忍。 …… 傍晚,陈偕为姜川亲眷接风洗尘。 陈初之走得比其他人早,盼望能与嵇绍偷偷见上一面。嵇绍似乎也有同感,等在陈初之的必经之地。等陈初之出现,嵇绍凝眸浅笑,如皎皎月光,又如春风和煦。 陈初之见他,喜不自胜。若非要维持女儿家的形象,早就扑上去拥抱了。 “文显。”陈初之雀跃地唤他。 他莞尔,缓缓地迎上,到陈初之面前,目光如胶似漆。 “阿初。”他轻唤,隐有欣喜,“你长大了。” 陈初之颔首,原地转了两圈,“再等六个月你就可以向我父亲提亲!不过,我貌似没有幼时长得好看了,你会嫌弃我吗?” 前半句,陈初之是真的在期待。后半句,她玩心突起地想试试。 嵇绍自然不是见色起意之人,否则当初不会犹豫再三才答应。嵇绍拉着她的手,面色微酡,“你现在就很好看。” 说完,嵇绍顿了顿,蓦地笑起来,“何况你只是故意扮丑罢了。” 他抬手抚上陈初之的眉骨。 因为离得近,嵇绍能看清楚黛笔的痕迹。不过,超越眼前所见,更为清晰的是手上的触感。温滑若剥了壳的鸡子。嵇绍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有一种冲动在侵蚀他的理智。他不受控地往前贴近,与陈初之仅有一拳之隔。 “阿初……”连声音都变得颤抖与低哑,“我……我想……抱抱你。” 陈初之心口突跳。她还从来没有在感情上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她扬唇,不给嵇绍答复地张开双臂,依偎到嵇绍怀中。 嵇绍一颤,反手也抱住了她。 温暖,舒适,想一辈子如此的感觉。 嵇绍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展唇轻触了触她的发顶,“等过段时间,我便向主公求娶。等你及笄,实在太久。” 陈初之柔声,“好。把其他的礼俗在及笄前办完,等一及笄,你就迎我过门。” “嗯。” …… 陈初之与嵇绍忘情。浓情蜜意的氛围使陈初之暂时忘却曾经的担忧。嵇绍则终于有勇气确定,他心里是欢喜陈初之的。其他的心猿意马都不过意外罢了。 “阿初……”嵇绍莫名喜欢起唤她的名字。听她甜软的答应,简直是一种享受。 陈初之也就着他,半点不嫌他烦。 可不远处突如其来的争吵却煞风景地阻挠他们。陈初之与嵇绍不得不分开,确保距离生疏地遥望着,犹如偶遇。 不过,并没有人在意。 争吵的是一对男女。男子的声音陈初之听过,女子的声音嵇绍认识。男子轻浮地说道:“贵女今日可真美,是知道混要来特地打扮的吗?” 女子则恐慌,“请将军自重。” “自重?”男子笑意吟吟,“我是想娶你的,摸一下手,亲一下嘴,都是人伦道理。” “将军!”女子低呼,已是哭腔。 男子得寸进尺,“乖,给我亲一口。” “不……唔……不要……呜呜……” 女子哭得厉害。陈初之回首望了望嵇绍,正想与他商量去帮忙。但没想到,嵇绍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双目怒瞪,鼻息喷火,拳头攥得极紧。 “文显……”陈初之担忧。 嵇绍却置若罔闻地径直越过她上前。她追上去。 是谢混和…… “谢将军。”嵇绍打断她的思绪,隐忍着说道:“月下闲游,好兴致。” “谁?”谢混转过身,手依旧钳制着受困的女子。他定睛片刻,不屑地说:“原来是嵇军师,怎么,陈府君不忙,嵇军师得空想来指教指教我?” “嵇绍不敢。” 陈初之觉得嵇绍快把牙咬烂了。 “只是前堂歌舞升平,太宰与府君聊起将军,将军不在不太好。” “这就用不着你管了。”谢混傲然。 嵇绍冷淡,“绍并非想管将军,不过将军所为绍既然看见了,就没有不说的道理。想将军也是要脸面的人,到时候府君怪罪,不给太宰薄面,或者,事情被尊夫人知晓,就怪不得绍了。” “你!”谢混此人,官场上畏董弗,家宅上惧内妻。董弗倒好处理,都是男人,谁还没点欲望。可内妻不好办,虽不阻止他纳妾,但严禁他乱来。 谢混恼怒,挥拳猛朝嵇绍砸去。但拳头到嵇绍面前,擦耳廓而过。 嵇绍泰然,扶女子到身侧,旁若无人地安慰:“阿沅不怕,没事了。” 话罢,牵着女子缓步离开。 他的背影,那一刻,如若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