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信,陈初之送了,但裴康没给准确的答复。 陈府这边,闫氏自知道陈安之的意图后,便井然有序地吩咐仆役收拾行囊。对于要去长安,闫氏做了五年的准备,虽不能说万全,但足够应付。陈初之的心思则更复杂一些,她早清楚会有这天,却难免惶惶不安。如果说,待在姜川是对她童年的弥补,那么去往长安便如撕开旧日的伤口。痛,是必然的。 可痛并不能阻止历史的发生与演变。 月末,陈氏阖府搬迁。 姜川到长安,一千六百多里路,横跨大半个中原,可谓山高水远。他们女眷又多,走走停停地赶了一个多月,才将将抵达。 时值冬末春初,夜深露重,陈安之护送老弱妇孺到驿馆修整安歇,其余青壮城外十里安营扎寨。 连日的奔波劳累使陈初之沾枕就睡,直到翌日清晨,她方洗了四十天以来最干净舒适的一个澡。换上熏过梨花香的衣裙,陈初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爽利。靛玉与杜笙则侍在一旁,小声地私语。她们依稀在说,近年,陈初之的身量实在长得厉害,尤其是胸前的两团,已如微隆的山丘。 一句话,令陈初之猛然警醒。她站到铜镜前,仔细打量自己的容貌。五年的淘洗,她由风尘变为清丽。 “我好看吗?”陈初之意味不明地询问。 “好看。”杜笙作答,自豪地上前,“女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就像书里说的,延颈秀项,明眸善睐。” “靛玉也这么觉得?” “还要美些。不做修饰便能让人挪不开眼。” 陈初之叹息,就势跪坐在软垫上。 “靛玉,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事情吗?”一旦她及笄,就再不精致妆容。 靛玉自然不敢忘,“可是女郎尚未年满十五……” “管不了那么多了。”陈初之坚定,“今日只管随意就是。”说完,她抬手把竖立的铜镜倒扣在桌案上。 靛玉依言为她梳了平淡的妆,甚至还在她的要求下,多在眉上画了两笔。 陈安之来接她们的时候,直言陈初之看起来十分奇怪。他不说,众人尚未察觉,他一说,谁都如是认为。就连陈章之这个素来不善观察的毛小子都惊奇不已地说道:“阿姊,你是不是变丑了?” “是啊。”陈初之不以为意地含笑。 到车上,闫氏理了理陈初之额前的碎发,没有言语,只目光温柔。 长安是座古都,自周文王建定,历经秦汉。先祖曾作《两都》、《二京》赋,对比它与洛阳。都说,洛阳尚俭约之风,宫廷楼阁皆朴质。长安则不同,雕楹玉磶,绣栭云楣,处处可见淫奢。 从前,陈初之不觉得。如今,得了闲心细看,竟真是如此。 “阿娘。”陈建之唤闫氏,雀跃地问道:“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 闫氏轻笑,“阿建喜欢?” “嗯。这里比姜川繁华,能写的人情风茂肯定更多。” 听陈建之总在思考写作,闫氏和蔼的面色稍稍冷淡。她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房屋,似有若无地询问:“阿建不想为父亲分忧吗?” “想!”陈建之率真可爱,眼有星光地说道:“阿建要做文武双全的游侠,文以诫人,武以惩人。这样坏人少了,父亲的烦忧也就少了。” “你就不想做大将军?”陈章之插嘴,说到抱负,他比陈建之更激动,“内平贼寇,外御匈奴,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样子。” 陈建之闻言,想了想,说道:“还好。” “阿姊呢?”就这么,闫氏想与陈建之表达的意思完全被陈章之带偏了。 陈初之睨了陈章之一眼,淡漠地答:“做个坐吃等死的贵妇好了。” 这个答案一出,陈章之与陈建之皆是一惊。陈建之高呼,“阿姊你这么没出息的吗?”陈章之却自以为是地说:“你别听阿姊胡诌,她小时候想当皇后来着。” “谁告诉你的!”陈初之瞪眼。她急忙地看了看闫氏的神情,见没有太大的异样,才转为平静地解释,“我当初不过是因为错拿了父亲的书与桓之瞎说罢了。” “天子那种事事受束,活若傀儡的夫君,不适合我。” “没错。”陈建之附和,“还不如裴昭志。” 又来了…… 陈初之想责备陈建之,然而,不等她组织好语言,车驾骤停。而后,陈安之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将军这是?” “奉太宰之令,严查入城车马。”应声的是一位青年,声音低沉,颇为熟悉。但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和善,蛮横里隐有几分轻蔑。 “这谁啊?”陈章之不满地挑起窗帘,探头向外望去。陈建之跟着他,也做好奇姿态。唯有陈初之不动。 “哇,居然是一位银甲画戟的将军。”陈章之感叹。 陈建之也道:“很英勇魁梧的样子,他和父亲有仇吗?为什么要为难我们?” 他们说着,被称为“将军”的男子已经与陈安之兵戈相向。陈安之冷声道:“将军可以放心,车马上坐得都是我陈氏的属亲,为防惊扰女眷,还请将军不要再往前。” 将军却不屑,画戟一挥,与长剑发出“锵”的声音,策马靠近,“我劝陈公子不要与董太宰作对。” 随后,有“飒飒”的声音传来,似是车帘被猛地掀开。 “谢混!”陈安之怒道。 凉侯谢混!陈初之心口一跳。 谢混根本不把陈安之当回事,陈安之越发怒,他越高兴。他慢慢地走到闫氏一房的车驾前,言语戏谑,“陈府君的艳福不浅啊。” 说话间,画戟的刃锋已然越过布帘,径直地对着陈初之面门。 这下,陈安之不再忍让,提着剑跃马直劈谢混,“我想董太宰应该不会怪罪安之为保全母妹与将军动武。” “那也要你打得过我才是。”谢混冷笑,戟背一顶,轻易地化开凌厉的剑势。接着,左手一掌,直接将陈安之推翻在地。 “废物。”谢混嘲笑陈安之。 司马谆看不下去,提枪替代陈安之,“司马子让讨教谢将军。” 司马谆的枪法不俗,经验也比谢混丰富。他的招式又快又狠,盯着谢混的后背全力一击,虽被谢混用画戟挡下,但是通过谢混紧皱的眉头可知,这一枪有多凶猛。 不过,谢混并不好对付。他骨骼健硕,少年便能入万军取敌首,与司马谆过招尽管不轻松,还是能应对的。他倚马后仰,脱开司马谆的纠缠,又往前一扑,戟刃直逼司马谆颈脉。司马谆侧缩,□□就其戟刃,反/推至谢混胸口。 二人你来我往,百招之内,胜负无分。百招之后,司马谆略显优势。 司马谆退谢混三步,警告他道:“若将军再靠近半分,别怪谆不讲情面。” 谢混啐声。他愤怒地对视司马谆,立戟欲上。适时,又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说:“谢将军好武艺。”另一个道:“谢将军所为真乃董太宰授意?那为何下朝时,董太宰还与陈府君谈欢,说要来家中做客呢?” “是裴昭志。”陈建之回首望着陈初之,愉悦地说道,“原来他先我们到了。” “还有嵇绍。”陈章之补充。 闻言,陈初之陷入两难。她很想看嵇绍一眼,但实在不愿见到谢混。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静观其变。 而谢混被裴康这不知是真夸还是假夸的惊叹一下,又被嵇绍笑里藏刀地诘难两句,终是难堪地收起画戟。 “晚上再与诸位讨教。”谢混驾马告辞。 谢混走后,裴康与嵇绍上来拜见,称让诸位夫人和贵女受惊了。 陈初之接替陈章之的位置,透过车窗,盼望地看向嵇绍。他长高,长俊了,风度比几年前更加卓然。 嵇绍自然也看到了她,怔愣片刻后,扬唇微笑。 “昭志。”陈建之与裴康关系不错。裴康要求陈建之唤他表字,这样他们才比较像平辈的朋友。 裴康闻声走近。他先看了陈初之一眼,没忍住,笑了,“你今日的眉妆实在独特。” 陈初之不与他一般见识,陈建之则问:“刚才那位银甲画戟的将军是谁?” “凉侯谢混。”裴康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朝中位职大将军,是太宰董弗的义子。使得一手好戟法,武艺在他这个年纪里,算是无人可敌。” “好厉害!” “还好吧。”裴康不以为然,“等陈章之到他这么大,不比他差。” “裴康,你居然夸我!”陈章之激动。 裴康浅笑,“就是你没脑子。” 边说,车驾边恢复行驶。 裴康见陈初之一直盯着嵇绍,又道:“别看了,他不会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