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响鼻,谢安拿起毛刷,转身继续为它整理鬃毛,身后悄无声息,许久之后,终于有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缓缓叹了口气。
入秋日光渐短,天色渐暗,凉风渐起,这一声很快消散,无处可寻,采萱并不知道,哪怕脚下步子再慢,她也已入了内院,霁云斋内还未掌灯,一片寂静无声,她双眼通红,内里冰雪霜寒或是烈火炽焰,并无人瞧得清楚。
一墙之隔,兰溪阁内已灯火通明,中庭廊下,谢晋着药盅匆匆而过,推门直入正屋内室,房中燃着的杜衡清清淡淡,掩不过浓浓的汤药味道。
“少爷,药已好了,早些用了吧。”
“不急。”
谢家康抬手按上眉心,将手中书册往眼前再凑近些许。
“阿晋,再添一盏灯。”
谢晋立在床榻近旁,躬身将药盅双手奉上,恰将一侧灯光挡了个严实。
“少爷,用完药再看吧。”
谢家康摇头,放下书册。
“石伯不在家,你倒是多了几分无赖,不知师从的哪个。”
“自是,最顽皮的那一个。”
谢家康接过药盅,手中忽然一颤,谢晋匆忙帮他端稳,他沉默片刻,将药盅举至唇边一饮而尽。
口中味道苦涩至极,他蹙眉,接过谢晋递来的秋梨糕,放在嘴里细细品尝,眼前忽然闪过小丫头日里被抢食的懊恼,心头当真少了些难熬的滋味,腰间酸痛亦减了几分。
“阿晋,掌灯。”
“是。”
此一回,谢晋从善如流,谢家康撑着身子坐起,勉强离了背后软垫。
“取案几来,伺候笔墨。”
“少爷,你今日…”
“我无事。”
“是。”
案几置于身前,灯盏在侧,谢家康执笔在手,落字缓慢,端方如旧,厚厚一本茶经,他细细批注,并无遗漏。
窗外天色渐暗,夜渐寒凉,谢晋为他肩头添了件衣衫。
“少爷,今日往来颠簸辛苦,不若早些休息。”
“不急。”
谢家康落笔不停,直至整册书卷翻至最后一页,他静待墨迹干透,合上扉页。
“自明日起,阿香需早起出城进学,嘱咐小厨房每日备好糕点果子,留得她日里用。”
“是,我这就去霁云斋通传。”
“嘱咐人每日早早唤她起床,切不可误了进山的时辰。”
“是。”
“每日晨间备好车架,送她出城,放课后,再接她回来。”
“是。”
谢家康蹙眉,再要思索是否何处遗漏,眼前撑不住开始一阵阵发黑,他抬手按上眉心,外间忽有人推门而入,来人声音犹带稚气,语气听来老气横秋。
“谢先生,秋来节气转凉,宜安歇将养,不宜过度虚耗,不若早早撤去案牍,省去些劳神费心。”
文昊仍是日里一身紫衣,添了些尘土,隐去光鲜,入夜瞧来并不显眼,谢安紧随其后入内,对着谢家康行礼。
“少爷,这位文昊公子便是几月前曾于夜间过府送药的医者,石管家嘱咐我看好门户,今夜文公子登门,我擅作主张直接引他入兰溪阁相见,还请少爷赎罪。”
“无妨,你且退下,我有话同文公子单独言明。
谢家康摇头,看向谢晋。
“阿晋,你也先去外间候着。”
“少爷…”
“去吧。”
“是。”
不过片刻,内间只剩两人,谢家康沉默不语,他面前的紫衣少年郎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谢先生不开口,莫不是瞧我尚在稚龄,心内信不过?”
谢家康摇头,看向文昊黑白分明的双眸。
“文公子年纪轻轻,得入神医薄言门下,乃少年英才,初次相见,在下卧于病榻,衣衫不整,实是失礼。”
“无妨,昊自小随师父云游四方,行事礼数一贯不曾周全,谢先生无需介怀。”
轻笑一声,文昊近前一步。
“昊受人所托为谢先生调理咳疾已有一季,今日登门,正是为先生诊脉而来。”
“不急。”
谢家康腕间衣袖整齐,双手相合,对文昊微一躬身。
“在下行动不便,还请文公子帮忙去一旁书架三层之上取一只木匣来。”
“好说。”
去而复返不过瞬息之间,文昊将木匣置于谢家康身前案几之上,他打开木匣,取出两只灰色瓷瓶,再一躬身。
“此药尽数奉还,劳烦文公子回复临安京中贵人,在下陈年旧疾,自幼缠身,缓缓调养即可,实在无需诸多牵挂,还请贵人保重,江湖庙堂路不同,但求各自安好。”
文昊蹙眉,唇边笑容不再。
“这两瓶药,你竟不曾用。”
“不曾。”
不再多言,文昊抬手就要去捉谢家康的腕脉,却被他避开。
“文公子,在下痼疾缠身,自知难愈,不妄求他事,只求至亲之人安好,牵挂之人顺遂,一生无病无灾,无忧无虑,无惧无悲。”
文昊沉默片刻,躬身一礼。
“先生所言,昊已明白,自当尽数转达,秋夜寒凉,还请保重。”
“多谢文公子。”
“自此别过。”
出了兰溪阁,文昊心有茫然,唇边滑过一声轻叹,尽数散于夜色之中。
隔壁霁云斋内一片安静,西偏院内只得廊下两点灯火,一处黑漆漆的小屋内,静香躺在床榻之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兴奋到怎么都睡不着。
第二日卯时未至,她早早起身洗漱,换过院服,小厨房已为她备下早饭,并着一盒糕点。
静香眼中含笑,结结实实填饱肚子,再将食盒放入书箱背在身后,快步出了内院,直奔宅子西侧养马房,牵了雪团出门。
时辰尚早,道中少有人行,她翻身上马,单骑出城,朝城东屏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