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驰马直奔东华门,此时金乌偏西,骤起的西风打着旋卷起满地尘埃,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福康安下了马,穿过景运门,隆宗门,一口气走到养心殿门口。
李玉见是他,依旧笑吟吟迎上来,“福三爷这差事办得可真快,这还不到两个时辰,您就回来交旨了。”
福康安勉强动了动嘴角,“皇上在吗?”
“这会儿子万岁爷正跟十五爷下棋呢,福大人稍后,容我进去瞧瞧。”
只是还未等李玉挑帘进去,里面就有人说话了,“是福康安到了么,皇上叫他进来。”
果然,养心殿东暖阁的炕桌上,摆了一张黄花梨的棋盘,一旁两个掐丝珐琅勾莲纹的棋子盒,盛着白玉和碧玉的两色棋子。
乾隆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对面正是十五阿哥永琰,恭谨的语气中带着十分的敬畏,“又是皇阿玛赢了,这一局儿子倒是输得心服口服。”
“永琰,你的棋也学了几年,运之有道,但缺了势,也就落了下乘。回去看看钱长泽的《弈理指归图》,或是范西屏的《桃花泉弈谱》吧。”
永琰连连称是,见福康安已经进来,亲切招呼道:“瑶林来了,是有要紧事来禀皇阿玛?”
福康安应声说:“见过十五爷,奴才来给皇上回禀差事。”
“永琰,你先跪安吧,记着你额娘有些犯痰喘,你先去看看她吧。”
十五阿哥答应一声,打了个千便出去了。
瞧着十五阿哥出了暖阁,老皇帝才转向福康安,淡淡问道:“差事办完了,他怎么说?”
福康安没料到皇上问的如此直截了当,赶忙将自己如何按旨问话,纪昀又如何答话,一五一十说了,讲到纪昀为自己辩驳,发誓绝无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事,又仿佛触动情肠,不觉眼眶有些酸涩。
皇上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棋局,手中一粒碧玉棋子,拿起来又放下。
福康安一口气说完,诺大的屋子了一片沉寂,他没敢抬头,也只是默默跪着。
眼前的博山炉,燃着熟悉的龙涎香,烟雾氤氲,几乎把皇帝整个人缭绕成仙,竟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了……
“康儿,你可是心中替纪昀抱屈?”冷不防,皇上开口问他。
“没有!”福康安吓了一跳,禁不住脱口说出。
他赶忙俯身叩首,“皇上明鉴,纪昀回护卢见曾,私传消息,此事他已供认不讳,并恳请皇上重重惩处,以儆效尤。奴才虽年轻,但也知道身在机枢,当以此为戒。”
“以此为戒,说得不错。”老皇帝点点头,终于放下手中的棋子,“那你可知道,朕为何要派了你去宣旨问话?”
这个问号在心中已经扑腾了一个下午,看来此刻皇上是要解开谜底了,福康安垂首规规矩矩答道:“奴才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嘴角微动,苍劲的眼睑下闪出深邃光芒,“外间有人议论,句句提及乃父,说什么军机处树倒猢狲散,纪昀李侍尧没了乘凉的大树,才有今日之祸。可纪昀自己犯错,只是因为他侍君不忠,心思不纯,与乃父何干?若是傅恒仍在世,自然也要第一个弹劾他。朕让你去宣旨,就是绝了这起子小人的蛇蝎心思。”
“这另一层,纪昀既与你家交好,让你去宣旨,也是告诉他不要疑人,更不要自疑,他犯了错,必然领罚,可若有人想落井下石,朕自然也不会随便屈了他。”
乾隆声音温和,像是对着自家儿子循循善诱,福康安听得心潮起伏,不觉抬起头来,适才他心中伤怀,满肚子都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没想到皇帝心中竟是如此为自己着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膝行两步,凑到乾隆跟前,“是奴才愚钝,还劳动主子如此操心,奴才实在惭愧。”
乾隆微微一笑,“起来吧,坐朕身边来,你不要祖上恩荫,在金川给自己挣了爵位,如今又已位列军机,朕对你的期望,犹在乃父之上。你可明白?”
福康安点点头,想起傅恒当年教诲,不好意思的一笑,“阿玛训诫奴才极严,动不动就是赵括马谡快牛破车,可不像皇上这样和蔼。”
乾隆也笑了,随手将桌上点心盘递给他,“还记得你刚来宫里读书,晚上不肯睡,非要萨其马吃,还是你姑姑连夜叫小厨房做了,你吃了才肯睡。”
这么小的事情,皇帝竟然还记得,福康安有些激动,拿了一块萨其马囫囵吞了下去,忙着说:“好久没吃过宫里的点心了,还是小时候的味儿。”
“慢着点,都做了福中堂了,还是这副猴急样,没得让人笑话。待会儿每样都给你带回去。”
乾隆细细打量他英挺俊朗的眉目,忽然想起刚刚坐在自己对面的永琰,心中波澜一闪而过,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一早和珅进来回话,说起昨天会见英吉利人,他们还是不愿意行跪拜大礼?”
福康安点点头,面色不禁凝重了几分,“英吉利人不向教化,不尊孔孟之道,满肚子只想着传教做生意。他们进上来的火器,奴才都看过了,的确比咱们现有的好用很多。听说他们国里还有什么火车,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走。”
“英夷的确擅长于此,他们进上来的自鸣钟,半个时辰响一次,还有黄鹂鸟从里面窜出来,连老佛爷也喜欢的不得了。”乾隆倒不以为意,脸上笑容和煦,“朕知道你的忠心,自然看不得英夷无理,可他们毕竟远来是客,总要循循诱导才能向化,臣服于我大国威仪。正好,接待英吉利使臣这个事,你就在一旁帮衬一下和珅,他毕竟出身差了些,朕也怕他话说得不够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