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和六年四月初九,几年前刚袭爵的赵国公赵一言迎娶京兆府尹柳书龄嫡女柳恬。赵一言战功赫赫,柳恬知书达理,江宁城中无人不为这桩美满婚事赞叹。 日暮时分,迎亲队伍从柳府接了新娘出来,向赵国公府方向出发。这一路上,又有无数巧舌儿郎前来障车,嘴上说着吉祥话,满脸喜气地从家仆手中接过丝帛和酒肉。全城的祝福都在向这一对新人涌来。 所谓有喜便有悲,有笑便有泪。那些喜气洋洋、一路欢歌全都添给了京师城,留给外郭城北上元门的便只剩下了萧索和伤感。 似是要和城内的喜事作对一般,牵着马的女子穿了一身茶白色骑装,只有细看才能发现布料上还带着缠枝相思鸟纹。她满目悲怆,头上只簪了一只白玉簪。身后跟着一名骑着枣红色马的青年。 “窈儿,”那青年翻身下马,将两个包袱递给女子,“一路保重。” “谢谢兄长,”舒窈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父亲和兄长担心。” 舒志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妹。他的目光中带些愤愤不平。就算全城都知道舒窈倾慕赵一言,又如何呢?就算连陛下都知道了这桩事,又如何呢?东阳郡主的父亲和夫婿都因保家卫国而身死沙场。她硬要订下这门亲事,一时间,连李珏都无奈她何。 “江湖不同于京城,你定要小心。”舒志嘱托道。 “我会的,”舒窈在泪影中粲然一笑,“父亲年岁已长,兄长定要照顾好他。” 舒志点头:“你放心罢。” 两人此时已行至江边码头。映着夕阳,一只拴着绳的兰舟在水中微微荡漾,似在催促着江边的女子。 就在舒窈要踏上船的时候,一匹纯黑骏马踏着尘与埃出现在道路尽头。那黑马在码头处勒住,马上的鲜衣少年翻身而下,朝着舒氏兄妹二人走来。 “舒将军,”宁王世子李秉德朝舒志行时揖,“舒窈。”舒志回了全礼,舒窈一时间愣在原地。 “舒窈,我从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李秉德话中略带感慨,“但事已至此,你我都无能为力。我只盼着你再回来时,又是秉德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爱管闲事的朋友。” 今日成亲的两人,一人是舒窈的暗恋对象,一人是她的闺中密友。当日,当舒窈在太极殿请缨舞鞭,柳恬为她弹琴以和时,又有谁能想到今日的景象? 昔日的情谊,终究敌不过权力相争、利益相连。曲终人散,人走荼凉,独留谁在原地悲声高歌? 舒窈母亲早逝多年,父亲舒若飞虽不是个细心人,但也发现了女儿的异常。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宝贝女儿暂时离开江宁这个是非之地。 舒若飞在擅于铸造兵器的嘉月山庄略有几分薄面。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每隔五年嘉月山庄便会送一批少男少女去云间堂进修,便打起了送女儿去云间堂的主意。 云间堂,那个总以做不正经事而闻名于江湖的神秘组织。无人知晓它的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它整日在做什么,更无人知晓在这嬉皮笑脸下隐藏了多么可怕的力量。 两百年前,唐帝昏庸。云间堂倾巢而出,扶立新君,之后又缩回了自己的老窝,任风吹雨打威逼利诱,死活不露面。晋唐历代陛下都对此十分忌惮,意图灭之。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它在哪。加之它后来已经不正经到空前绝后的水平,也就没人再理会它了。 也因此,外界知晓的都是,上将军的宝贝女儿舒窈要去的是与上将军有故旧的嘉月山庄。连李秉德也不例外。 “谢谢你来送我。”舒窈说。 李秉德不以为然地笑笑。 “舒窈,无论以后如何,你都是秉德最好的朋友,”他收了平时嬉皮笑脸的面目,真诚地说,“如今江宁乃是非之地。你一去三年,避开这些纷争,也好。” “我知道,”舒窈点头,“你也永远舒窈最好的朋友。你在江宁也一定要保重。” 见舒窈如此,李秉德的表情也不再严肃。他又恢复了平日的笑脸,这样一来倒使舒氏兄妹觉得熟悉了不少。 “前些日子你那样子可真吓人,”他笑嘻嘻地说,“我爹都担心你要去抢亲了。” “我虽心慕他,但从未忘记自己是谁。就算不能给舒氏门楣增光,我也绝不会做给家族抹黑的事。”舒窈朗声道。虽为女子,却隐隐有光风之洁,霁月之风。 一旁的舒志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不嫁也罢,”李秉德微叹,“赵言若谋害长公主一案还未审结,他便忙着娶亲。本是手足亲情,竟如此凉薄,实在令人心寒。” “言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舒窈提及那人又不免伤心,忙低下头忍住眼中的泪,“世子,兄长,我要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舒窈拜别二人,背着包袱独身踏上江边的船。此时夕阳已要没入涛涛江水中。伴着城内的声声暮鼓与城外的沉沉钟声,一叶兰舟载着少女泛着苦味的伤心往事,翩然离去。 五月初一,东海羲和太清宫。 一轮红日跃出海面,刹那间,金光浮跃,屹立在东海之中的羲和山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每隔五年的五月初一,对于羲和山上上下下各色人等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云间堂和陆上的各个江湖组织都关系极好,比如以铸造兵器扬名的嘉月山庄,比如以身形诡异一单千金著称的百花楼,再比如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回春阁。每隔五年,与云间堂交好的各个组织便会派送少男少女前来进修。进修为期三年,这也是外界唯一能窥探到云间堂老窝的时机。 有人曾怀疑,云间堂办进修班除了教书育人传播知识外,还有另一层目的。有一任堂主曾大言不惭地说,云间堂就是改名为月老堂也不为过。的确,江湖上的不少婚事美谈都是到了羲和山这块风水宝地才有了眉目。 五月初一辰时,那些载满了来自五湖四海、心向往之的少男少女,在经历了十日的海上航行后,就会到达羲和山。这么多年来,无论带领船队的人是谁,这个到达时刻从未变过。 羲和山实为一座海上孤岛。云间堂或许消息灵通,可对于处于低层的七十二司来说,每隔五年的五月初一,才是外界信息如潮水般涌入的时候。 比如现在羲和山大多数群众对于唐国的印象还是李珏刚刚登基,连皇帝的位子还没坐稳;对于晋国的印象也都还停留在皇帝垂暮,诸皇子争权夺利。 身为一宫之主的甘渊自然消息灵通,也对于新人如蝗虫般涌入羲和山毫无兴趣。但他先前接到飞鸽传书,说商菀青这次会回羲和山。所以他不免内心激动。 用华裳的话来说,甘渊这六年过得像是个守在闺中待嫁的怀春贵女,又像是独守空房的深宫怨妇。在甘渊身边待久了,华裳的修辞水平已达到了炉火纯青、气死狐狸不偿命的地步。 对于爱看热闹的华裳来说,午时的太和宫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午时在太和宫会有一场太和宴,俗称迎新宴。原本这迎接新学子的宴会是办在玉华宫,但前几年不知为何,突然又改回在太和宫。 《羲和十章》中规定,女子正式场合需穿深衣,而不得着襦裙。一向随性变通的羲和山对于这一项规矩的坚守近乎偏执,实在让人想不通。去年秋末太华宫新进了一批雨过天晴色的布料。按旧例,太华宫受太清宫管辖。太华宫桑拓为了和上级搞好关系,便给甘渊和华裳用这种新鲜料子做了衣裳。 今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穿了雨过天晴色深衣,衣摆上绣着流水纹样。华裳依旧梳着垂云髻,戴着银蝶钗。甘渊瞧了瞧,觉得太过素净些,忍痛摘了一朵绛雪别在华裳的发髻上。 “总算有点人间烟火气了,”白狐狸甘渊说,“可不要让菀青以为我亏待了她的小表妹。” “菀青表姐要来了,”华裳扬着一张笑脸,“哎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几桶衣服没有洗——” “好商量,好商量,”甘渊赶紧送上笑脸,“你金贵的猫爪子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呢?交给我就好。” “我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华裳说,甘渊立刻奉上他刚要入口的八分烫的紫笋。华裳赏了赏茶的品色和香气,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我突然觉得——”华裳故意顿下,此时无比听话的白狐狸正竖起耳朵等待着她的教令,不料华裳突然改了口,“我突然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大正常。怎么,菀青表姐要来了,你的魂都丢到甘渊去了?”她调侃道。 “怎么能丢到甘渊去呢?怎么也是丢到天宫的青华帝君那里。”甘渊揶揄道。华裳又想起了自己初到太清宫时甘渊的捉弄。 “哼,休想让我给你美言。”华裳把脸转向一旁。 “听说,今日那个陈雨也会随菀青一起来羲和山,”甘渊装作随意地说,“这情敌遇情敌,场面一定精彩极了。”华裳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我再去弄一下头发。”她随便拾了个理由,低着头跑回了房间。 明明已经四年了。他们已经四年未再见面了。为何甘渊再次提到与臣,她还会心生失落,还会觉得难受?为何她还像一个迷途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 待华裳再回来时,头上已多了一支镂桃花金镶玉簪。甘渊的狐狸眼瞥到后,想起了这是那支曾将自己戳醒的簪子。但他并未多言。 太清宫所在的君峰位于羲和山东南角,而太和宫所在的鹿鸣峰在羲和山的西边。宴席虽于午时开始,但华裳费在路上的时间便要将近两个时辰。这也是华裳来羲和山将近四年踏出太清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的原因。 羲和山号称三千人,但具体是不是这个数没人认真数过。总之,管理这么多民众得需要完备的体系和能玩得下去的机制。当然了,群龙无首也不行,因此还需一名识途的老马领着这浩浩荡荡的三千兵马。 领路的老马姓商名既明,执掌玉清宫云间堂。从云间堂创立,便一直由商氏族人统领。商既明头上的头衔很多,可以称他为玉清宫宫主,也可以称他为云间堂堂主,还可以称他为商氏族长,甚至还有人叫过他羲和山的山贼头子。 同理,羲和九宫的分法也很多。最初成立时分为内三宫、外三宫和礼祭三宫;后来又分成了上四宫和下五宫;再后来又有“上四下三余二”之说。 最终,人们还是回归了最初的分法:内三宫,即玉清宫、上清宫和太清宫;礼祭三宫,即玉京宫、玉华宫和玉虚宫;外三宫,即太和宫、太平宫和太华宫。 今日太和宴,主办的虽是太和宫,但各宫均有参与。譬如进修班成员名单是由玉清宫既明审阅批准的,羲和山的赴宴名单是由上清宫批准的,在宴席上的礼乐事宜由玉京宫负责,宴会菜单由玉华宫少和制定,宴席先前的祭礼由玉虚宫领办。 各个宫主在太和宴前都忙碌了一阵,唯有白狐狸甘渊乐得清闲。华裳只看见桑拓来了一次,走的时候满面红光,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自此桑拓再也没拿宴席的事情来烦甘渊。 太和殿正首的位置毫无疑问地留给了既明宫主。甘渊凭着内三宫宫主的身份在宴席上混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就在既明右手边。商菀青并未在宴席上出现,这让甘渊垂头懊恼了好一阵子。华裳则坐在甘渊斜后方,能将殿内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 相比起江宁,羲和山的人口构成简单得多。第一级殿台属内三宫。第二级殿台属礼祭三宫和外三宫,各宫自有排位;第三级殿台则属于那些未到的学员。 一名穿着绣黄鹂纹样的深蓝布衣司宾将众人带至太和殿,念着进修班的名册。被读到名字的人便行揖礼,以示尊敬。念完名册后,众人再一并入座。 “云间堂第七十六届进修班学员共四十九人,名单如下:百花楼花离止,百花楼花离息……” 几名黑衣少年动作干脆地行了揖礼。旁边的人离了他们至少一丈远,仿佛他们身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那两人是花隐浔的徒弟,”甘渊手上转着杯子,微微侧身和华裳说,“掉到了花隐浔的魔爪里……”他的目光中夹杂着同情和佩服。 “回春阁杜严君,回春阁其明……嘉月山庄何鸣鹤,嘉月山庄白微彰,嘉月山庄昭明……嘉月山庄舒窈……” 本来已经将手伸向盘中肉饼的华裳手下一顿。舒窈……她对这个名字可是十分熟悉。换做是谁,都会对那个将自己押到牢中的人印象深刻。在承香殿的时候,她还特意打听了一下舒窈的情况。 舒窈,左金吾卫上将军舒若飞之女,千牛卫中郎将舒志之妹。舒夫人早逝,舒若飞未再娶妻。舒窈整日跟着父亲和兄长过日子,显然这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倒不是缺衣少食,只是舒窈似乎到了十四岁才意识到自己和男子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她到十四岁想谋份差事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是名女子。舒若飞爱女心切,上书从妻子早亡到“舒窈虽为女子,但报国心切”,最后连“将孩子拉扯这么大实在不容易”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念在舒若飞这么情真意切的份上,李珏三思后封她做了个街使。 因为舒窈的哥哥舒志在宫内当差,而舒志风评又不错,故而侍女们对心仪郎君妹妹的事迹都了如指掌。 赴宴时是不能穿一身白衣的,否则便像是来奔丧的,太不喜庆,所以连白狐狸甘渊今日都穿了雨过天晴色。许是出于这层考虑吧,舒窈在原本的白色衣裙外又加了一件及膝的红色褙子。这样一来,白色成了点缀,倒是衬托着那红色愈发娇艳。在这红色下,舒窈的飒爽英姿也不难想见。 华裳认出了舒窈,舒窈同样也认出了华裳。对于舒窈来说,她在做街使时抓住过不少打架斗殴的人。从来都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只有在这一次,她自己变成了被教训的那个。 只因为那人是刚刚册封的广陵长公主,只因为那人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这事其实不能全怪舒窈,因为华裳头上并没有挂着一个“我是长公主”的牌子,身旁没有风光的仪仗,甚至连个侍女都没有。但舒若飞不是这样想,舒志也不是这样想。于是,舒窈破天荒地被禁了半个月的足。 因此,舒窈对华裳印象之深刻,绝非平常人能及。但她看到华裳坐在案几后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就在她离开江宁的前几日,江宁发生了一件大事。三月十五的朝会上,御史台几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御史大夫赵一诺。弹劾是御史的分内之事,虽然弹劾的是他们的长官,但这也无可厚非。 但接下来的发生的转折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的。 刑部忽然上奏,言现已查明四年前西楼一案的真相。李珏读完,当场把奏章摔到了地上,满面怒色。之后赵一诺被当场罢职,押入刑部天牢候审。虽然在舒窈离开江宁时,此案还未审结,但赵一诺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已是逃不脱了。谋害皇族,按律当斩。也就是说,不论如何,秋决时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了。 可若是他害死了长公主,那位要伸手去抓肉饼的人又是谁?做事一向干脆的舒窈都有些不大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广陵长公主了。 同一场宴席,对某些人来说是煎熬,对某些人来说是疑惑,对某些人来说是无所事事。宴席自午时开始,至申时结束,凡两个时辰。但各个宫主从未时便陆续离场,理由是他们这些老家伙走了年轻人能更自由些。 甘渊对于自己的定位不是老家伙,但也决不是年轻人。等到最后,九宫宫主只剩下了甘渊与少和。 单论相貌,九宫宫主中,除了甘渊便是玉华宫少和了。这位少和宫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赤色广袖,金色绣纹;发髻上一侧露出仅用流苏做饰的金簪,一侧插着一朵嫣红色夹竹桃。在一向从简的羲和山上住了近四年,华裳每次看到少和宫主,她都是这样一幅精心打扮的面容。这让华裳想起了李珏后宫的妃子们,于是每次看到少和她总觉得不适。 坐在第三级殿台的进修班学员们总算放开了些。甘渊一边继续转着玉杯,一边眯着一双狐狸眼留意着下面的动静。慢慢地,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华裳虽专注于盘中的美食,可在抬头时也注意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几个黑衣少年被挤到了一张案几后,然而他们身边各空了一张案几。其他学生都像躲瘟疫似的避开他们,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带着嘲讽与不屑。 突然,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名粉衣少女朝他们扔了一个樱桃。这似乎拉开了众人朝他们扔东西的序幕。樱桃、果核、筷子……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黑衣少年们像是守着某条命令那般整齐地坐在案几后。只是他们虽面无表情,可放在腿上的手却逐渐握紧成拳。 这时,有个不大不小的香瓜朝他们飞过来。一只软鞭破空卷向那只香瓜,但在软鞭的末梢还未触及香瓜时,香瓜已被一枝放在花瓶中装饰用的茉莉花刺到地上,转而裂成两半。众人讶然。 竟是甘渊。 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白狐狸甘渊,此时面色冷峻,从殿台上一步步走下来,不怒自威。华裳好像察觉到他的离意,也忙跟上去。 殿内的气氛凝固起来,所有人都被这横生的变故吓得噤声。手中执鞭的舒窈愣在原地,看着甘渊一步步走近。 唯有一人不觉稀奇,用笑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一身红衣、一面花容的少和宫主笑意盈盈地说:“不过一个香瓜而已,左右砸不死人。你何必多管闲事?” 甘渊的眼眸冷冽地扫向她,眼中有怒意在翻滚。 “士可杀不可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明白吗?”甘渊冷声说完,拂袖而去。听到这话,少和脸上的表情不那么自然,愤懑与娇蛮交织在一起,竟显得有些扭曲。 出了太和殿,阳光已不像先前那样明媚。华裳觉察出了甘渊的不对劲。似乎有如海水般无尽的悲伤从他心底涌出,淹没了平日潇洒不羁的假象。 华裳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轻声唤了唤他的名字。她突然很怕平日带着笑脸喜欢捉弄人的白狐狸就这样离自己远去。 “你不知道,阿裳,”他终于开口,但话语的末尾还是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你不知道人心可以有多坏。那些让人心生绝望的恶意,那些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齿的行径,那些换做他们承受便会假意高尚痛斥指责的伤痛,仅借一个可笑的理由,便能将人推向深渊。” 那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不堪往事,在多年后猛然想起,却仍是夹杂着血与泪。有些伤害,一旦形成,就会像陷入沼泽一般,无可挽回,无法忘怀。 他身旁穿着雨过天晴色深衣的少女微微一笑。 “日夜轮行,素有蔽时。黑夜虽不会永远消失,但也永远不会是全部。只要心中有一点执着,一念坚守,又何惧黑暗?” 就似鹿鸣峰上,曾黑云蔽日,也曾雨过天晴。太清宫中,有水月盈辉,亦有残魄如钩。 华裳无意间说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在甘渊心中。在这之后,两人的位置似乎调换了。华裳变成了那个亲历者,而甘渊则成了目睹一切的旁观者。多年后,几经沉浮的华裳,又是否会记得那年在鹿鸣峰太和殿外,她曾心怀明亮与坚守,对着全身被阴暗笼罩的挚友说的那句—— 黑夜虽不会永远消失,但也永远不会是全部。只要心中有一点执着,一念坚守,又何惧黑暗? “长公主殿下?” 华裳转身,看到了带着惊讶与疑惑、手中还握软鞭的舒窈。 “我是太清宫司典华裳。李琬已死,你认错人了。”华裳语气冷淡地说。 “你不能死!”舒窈情急之中喊道,这话把她自己都给弄糊涂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活着,你就不能死——不对,应该是……” 甘渊和华裳面面相觑,甘渊丢给华裳一个眼神,让她去看看这人是不是突发了什么疾症。 “赵言若你还记得吧?他被安了谋害长公主的罪名,正在天牢里候审呢!”舒窈急急说道,华裳脸色大变,“所以既然你还活着,就一定要去把事情说明白。不能让无辜者受罪!” “这不可能,”甘渊沉声说,“自阿裳到太清宫之日,云间堂便给唐帝发过密笺,告知他阿裳并未离世。待她脱离危险,云间堂又发一道密笺。时过四年,突然下狱,定有他意。” 华裳似乎已被舒窈说的那句话击得失了魂魄,根本没注意甘渊说的话。“你说什么?天牢……候审?” “什么候审,单是谋害皇族这一条就够他判处死罪了!虽然我与你们二人没有什么故旧,也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既看到你,便一定要将此事告知你。至于如何决断,那是你自己的事,当与舒窈无关。” 舒窈看到华裳久久没有反应,终于又忍不住说道:“他是你未婚夫婿。你当真忍心,看他被处死?”她说完顿觉失言,行告退礼便又回到殿中了。 你当真忍心,看他被处死?你当真忍心吗……舒窈的话一直萦绕在华裳耳边。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多亏了甘渊在一旁扶着才没有跌倒。 待回到君峰太清宫,已是日落时分的事了。 天边隐约有乌云,微弱的夕阳打在太清宫前的绛雪上。绛雪花期极长,只有夏季的几个月是无花可看的。此时已是五月,甘渊早上摘下的那朵便是最后的绛雪了。 戴着那最后的绛雪,华裳跌坐在树下,甘渊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她,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其实,每个人都自成画卷,观画者只见唯美与光鲜,又岂知画中人的悲苦心酸? 乌云渐移,覆在羲和山上空。夕阳在风雨来临之前便失了踪影,如同转瞬即逝的美好,又如同逝于掌心的流沙。 天空中飘下细细雨丝,甘渊将如同木偶般的华裳扶到房间的床榻上。待他轻轻合上门出来时,庭院中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是容与臣和商菀青。 商菀青容貌未变,依旧穿着她惯常穿的浅蓝色衣裙。甘渊知道,商菀青喜欢穿蓝色。她曾说,蓝色是自由的颜色。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阿裳已经休息下了,你们莫要去打扰她了。”甘渊低声说,说完后便离开了。 容与臣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他面色惨白,没有理会身旁的商菀青,径自向华裳住的配殿走去。 太清宫与其他的宫殿不太一样。通常宫殿都应坐北朝南,而太清宫则是朝东向的。华裳所住的配殿在南,对月望海,是个欣赏景色的好地方。历任太清宫宫主都是玩乐的行家,故而华裳占据的配殿不单开着南窗,还修有观景游廊,只得从配殿进出。 华裳仍旧靠坐在床榻上,仍旧穿着那身雨过天晴色的衣裳。可哪里有什么雨过天晴呢?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心中的风雨也愈演愈烈。 虽在江宁待了不到两月,但她已经能将很多事情看明白了。她已厌恶了那宏伟宫殿下不断的阴谋,已厌恶了在华美衣饰下包藏的勾心斗角。她觉得那样活着太累,累到让人厌倦。 不错,她已经厌倦了每次说话时脸上精心衡量的表情,已经厌倦了明明血脉相连还要小心翼翼的相处。她甚至想,就这样在太清宫住一辈子也不错。这里风景秀美,很能让人开阔舒展,正是她想要的模样。 对,就像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每天伴着海上的日出迎来崭新的一天。她穿上能与海浪天空融为一色的衣裳,清晨时与白狐狸一起舞剑。白狐狸嘲笑她一句,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 她可以拿羲和山上各种名贵药材瞎折腾。她可以试着拿绛雪做蔻丹,让海风轻轻拂过她染红的指甲。她可以沉迷在太清宫数不完的医药典籍中,在百毒不侵的白狐狸身上试毒。她可以每天对月弹琴,以此来寄托她那被潮水渐渐冲淡的愁思。 唐国的广陵郡长公主李琬已经死了,死在了莫愁湖畔的西楼上,死在了她自己的错误与轻信下,死在了她一直信赖喜爱的与臣哥哥手中。如今坐在床上的,应该是被甘渊宫主救下的司典华裳,与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唐国江宁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舒窈说的话像风雨交加之中的一道亮白闪电般刺透她心中的美好幻景。 她说,他被安了谋害长公主的罪名,正在天牢里候审呢! 她说,什么候审,单是谋害皇族这一条就够他判处死罪了! 她说,他是你未婚夫婿。你当真忍心,看他被处死? 难道她能看着他因为那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吗?难道她能为了一己私欲看着他去赴死?难道她能把自己的幸福快乐建立在赵一诺枉死的冤魂之上吗? “裳儿。”低沉的嗓音伴着笃笃的敲门声。风雨来临的夜晚,又是谁不去避雨,在门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这世上叫她“裳儿”的人没有几个,与臣便是这其中的一个。就算她白发苍苍,已近迟暮,也仍会记得他们相伴的岁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似乎已把世间的全部美好说尽。 华裳身形踉跄地走到门前,可最终没有打开那扇门。她侧靠着门跌坐下,透过那层薄薄的木板感受着外面的狂风骤雨,感受着她曾深爱着的人的气息。 “裳儿,我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我,怪我那一剑差点害死你。家仇未报,我毫无办法。我愿意用我一生的时间,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换取你的原谅……” 泪水顺着华裳的脸颊无声落下。 “我从未怪你……”一声轻叹,仿佛要随雨滴融入泥土中。 “裳儿,你——”那熟悉的声音中有华裳不忍打破的惊讶和喜色。 “你不过是取了你认为重要的东西,舍了一个我罢了,”华裳说,“我自然不会怪你。可你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逝去,便再不会回来。总有一些东西是连时间都无法抚平的。” “赵言若根本就不会死,那只是——那只是他们扳倒太后的手段。裳儿,听我的,你不要去江宁。那会把你毁了的!”容与臣急切地说。 “是不是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正被关在天牢里受苦。谋害皇族——这样的罪名要怎样才能被洗刷掉?唯有我亲自去一趟江宁,让那些陷害他的人看到广陵长公主就站在他们眼前。这样罪名才能会彻底消除,你明白吗?” “那以后呢?他的罪名被除去之后呢?你们本就有婚约。四年过去,此约未废。等他出狱,你很快就要嫁给他!你将一生都被困在江宁那个高位上。那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那又怎样?难道你要我待在羲和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处死?我今后的所有自由、所有快乐都是建立在他的冤屈之上的?我怎能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你决不能回去!就算你要救他,也并不只有这一种办法。商菀青精通易容,可以让她——” “不,我不能这样做,”华裳的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这本就是我的事,怎能让菀青表姐代我受过?” “你一定要去江宁吗?就算知道是万劫不复,你也要去吗?” “我只知道,若我不去,万劫不复的将是他,”华裳已泪流满面,“与臣哥哥,此生,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若来世有缘再见,我不负你,你不负我,我们永不相负。” 门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今生今世!”容与臣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中带着悲怆,“你那么想救他,好,我帮你。秋决那天,我去帮你把他劫回来。你选择他也无妨,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 “我不会让你去冒险,亦不会让他留下谋害皇族这样的罪名,”华裳说,“与臣,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华裳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悲戚的目光似要将门穿透。 “与臣哥哥,”她说,门外的男子充满希冀地抬起头,“菀青表姐是个好女子。她若执意于你,你也莫要负了她。” 我们已然相负,便不要再负了更多的人。 华裳未再说话。门外的容与臣无力地垂下头。他突然有了一种撞开门将门内的人禁锢在他身边一世的冲动。 可他终究还是做不到。那日在西楼上,华裳在得知他的仇恨后并未再劝;今日在太清宫,他虽知华裳,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劝服她。 哪怕他知道华裳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回头,哪怕他知道华裳定不会看着赵一诺去送死。他若不试,便不会死心,便会遗恨余生。 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尊重她的选择,目送着她回到江宁。 容与臣已退到了庭院中。大雨瓢泼而下,将他的心打透。突然,他用余光瞥见一个朝他飞来的物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居然是一把油纸伞。 一抹淡蓝色身影消失在廊下。 容与臣握着伞的手垂下,但并未松开。他仍旧站在雨中望着那扇木门,像是等待爱人归来的痴心人。 他仍旧像座雕塑似的站在雨中,任风吹雨打,似乎要等成一棵树,等成一块石,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沧海桑田。 她说,若来世有缘再见,我不负你,你不负我,我们永不相负。 他说,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今生今世。 一场风雨,一扇木门,隔断了二人十几年的情与爱,斩断了二人的藕断丝连。 虽近在咫尺,却已是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