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和六年五月初二清晨,东海羲和太清宫。 昨夜的风雨已经过去。一轮红日从海中升起,转眼又是新的一天。阳光稀稀落落地洒在往下滴水的残花树叶上,洒在石板地上积着水的坑洼里,洒在站在绛雪下的白衣青年身上。 华裳果然遵守了自己昨晚说的话。天还未亮,她便收拾好了行装。她带的东西并不太多,有凤沼软剑,有原本秋日要托人带给赵一诺的药,有几本甘渊送给她的药典。她穿的大多数衣物原本都是商菀青的,并没有带走的必要。而且,到了江宁,她不会缺这些东西。 但她最终带走了昨日穿在身上的那件雨过天晴色深衣,而那支昨日戴在发髻上的镂桃花金镶玉簪则被她留在了梳妆镜前。算是存了念想吧,也许终有一日,她还会回来。 她走出房门后,发现白狐狸甘渊已经倚靠在绛雪旁等着她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一身永远都纤尘不染的白衣,一把琴声悠远的焦尾古琴——白狐狸没有被离愁别绪所沾染,依旧那么出尘潇洒。 “懒猫终于起床了?”甘渊照常问候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异常。但华裳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回敬他一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注视着他。 “甘渊……”华裳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连忙眨眨眼睛忍了回去,“白狐狸,你起这么早,是不是,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已然没有了平日的嚣张,倒像是机械地重复着以往熟悉的对白,似乎那样时光便能倒流,倒流到那个落雪的冬日,或是更久的之前。 甘渊轻轻放下手中的焦尾古琴,从袖中拿出一个帕子。华裳本以为他要递给自己手帕擦泪,却不想他说—— “本来就是只丑猫,这一哭就更不好看了,”甘渊将手帕叠了几折,遮住华裳的眼睛,在她的脑后系了一个很结实的死结,“你早上起床还未练剑。就把那套剑法再练一遍让我看看,好不好?” 华裳本能地想要将覆着眼睛的手帕扯下,但甘渊说:“你这眼睛都要肿了,太不美观了,还是戴着吧。你不会因为看不见就不会练剑了吧?”他的话中带些挑衅,被他这一激,华裳扯着手帕的手立刻就不动了。 甘渊摘下她肩上的包袱,为她递来凤沼剑,又牵引着她到庭院中央。 凤沼一舞,天地失色。 甘渊望着那舞影,走向了搁在树下的焦尾古琴。 曾有人告诉华裳,有一把和凤沼剑配成一对的龙池剑;但从没有人告诉华裳,拿着凤沼剑和龙池剑的人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曾有人告诉华裳,他擅长用剑;但从来没有人告诉华裳,他为何不拿剑,而是随手折枝来充当剑。 曾有人费尽心血救她性命,曾有人天天叫着她难听的绰号,曾有人耐着性子教她配药,曾有人在中秋节时与她饮酒与她互诉离殇,曾有人费劲脑筋帮着她把折丹针的解药研制出来以此缓解她心中的愧疚……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华裳,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说,她便永远都不会知道。 龙池剑从焦尾古琴中抽出,一身白衣的甘渊跟着她一同舞剑,就像过去的一千多个清晨一样。 华裳的眼睛被手帕覆着。她不知道在自己身旁有一个同在舞剑的身影,她不知道那只平时并不拿剑的白狐狸此时正拿着那把龙池剑在她身旁。 华裳挑一个剑花,甘渊便挑一个剑花;华裳横刺一剑,甘渊便横刺一剑;华裳左拦一剑,甘渊便左拦一剑…… 华裳被甘渊蒙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待最后一式时,华裳照常前压一剑,甘渊却腾空跃起。数道剑气冲向那棵甘渊平日看重的绛雪。一时间,还挂在树枝上的残花纷纷飘落。 繁花树下,美人浅衣。得此一景,今生足矣。 华裳好不容易将手帕解开,看到这一地残花时吓了一跳。此时,龙池剑已重回琴中,就像它从未在华裳眼前出现过一般。 它本就从未出现过。 “算了,反正开败的花也没什么用。我就不和你计较了。”甘渊爪子一挥,大言不惭地说。 其实两人都知道,华裳一去江宁,今生都不会再回羲和山,今生都不会再看到太清宫绛雪的红花白雪。 其实两人都知道,羲和九宫避世两百年,九宫宫主均不得随意进出羲和山。今日,很可能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但最终,华裳扬起一抹明亮的笑容。“白狐狸,再见。”她说。 “懒猫,再见啦!”甘渊随意说道。他已经抱着琴向正殿走去,留给华裳一个飘飘的背影。 若真是此生最后一面,那便不要垂泪。尽力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彼此,方不辜负这最后的告别。多年后我们想起的,不会是离别的落泪,而会是对方最美的模样。 故而,华裳留下了明亮的笑颜,甘渊留下了飘逸的背影。 甘渊从未出言挽留华裳,因为在他看到华裳脸上的表情时,就知道她一定会回到江宁。既然已经知道那是注定的结果,又何须苦苦挣扎自讨苦吃? 华裳从未问过甘渊为何待自己这样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尊重他的选择。 他不说,她便是不知。 正殿内的甘渊已焚香弹琴。一切照旧,似乎并没有因为一人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只一曲《高山流水》,终一场知音难遇。 “东海羲和,君峰太清。 “曾忆否,一帘水玉溶溶。曾忆否,一带银湾昭昭。曾忆否,一采回雪皎皎。 “残蕊聚又散,心似瑶碧。绛雪落又荣,何愁无期?” 曲终,那歌声终也消散在道路尽头。留一地残花,宣示着刚才的那一场飞红无数的离别。 再见了,那曾自称青华帝君的白狐狸甘渊。再见了,山青水长的东海羲和山。 再见了,我一去不复返的四年岁月。 那一天,五月初二,雨过天晴,华裳与甘渊道别。但她并未和与臣道别。有的人是经得起离别的;可有的人是经不起离别,也无需道别的。 华裳和甘渊,属于前者,华裳和与臣,属于后者。华裳和与臣,早已将对方的模样镌刻在自己心中,又何须道别? 茫茫东海,巍巍羲和,一影孤帆悄然离去。 唐通和六年五月十五,江宁宫城太极殿。 这一天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劫后余生;对有些人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对有些人来说,则是意料之中。 李珏在上个月下令命刑部彻查赵一诺。虽然赵一诺先前权高位重,但刑部的官吏依旧半分情面也不讲。审讯时该用的刑用了,不该用的刑也用了。反正他必死无疑,那么他头上再多几项不痛不痒的罪名、替各方背背黑锅,似乎还是件于各方有利的事情。 赵一诺好像没有主动替人家背黑锅的觉悟,只无奈人都捏在人家手里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他前几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大夫,位同副相,但一朝落马,看陛下毫不关心的样子,审讯的官吏们也就给他留了一口气到秋决用。 写好审讯结果的奏章将在五月十五早朝时当众呈给李珏,赵一诺的未来已被很多人预见了。可一名突然回到江宁的女子改变了这一切。 对于江宁城的百姓来说,那骑着马飞驰而来的白衣女子美若天仙;对于在朝堂上条陈赵一诺罪行的官员们来说,那神色坚定、缓缓步入太极殿的白衣女子如从地狱爬出的一抹幽魂。 已被赵一诺谋害致死的广陵长公主突然从墓里爬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实乃奇事一桩。 长公主一只银钗,一身素服,说得声泪俱下。她说与赵一诺感情深厚,早已两情相悦;她说这一去四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她说当日赵一诺根本没有谋害她,望陛下明察;她说这些都是奸人设计要将赵一诺拖下水;她说自己的未婚夫婿始终忠心陛下,日月可鉴。 她说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许是因为血脉相连,李珏并没有察觉那一点不真实。就算她是在演戏,李珏也信了。 李珏一相信,事情就好办了。这次下狱的变成了先前信心满满的刑部尚书。因为此案为蓄意陷害朝廷重臣,又牵扯到陛下的爱妹广陵长公主,便由吴王李珺主持三司会审。 而后的一个月,朝堂上风雨飘摇。刑部首当其冲,其次是做假证的几名右金吾卫将领。先前安在赵一诺头上的罪名也遭到了彻查。刑部天牢塞满了各色官员,一时间人心惶惶。 但这些风雨都与在京师城东常乐坊的那处别院无关。在长公主的再三恳求下,赵一诺总算从刑部天牢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挪回了鸟语花香的玉若别院。长公主屈尊住到别院亲自照顾他的起居,这让人不得不心生感慨。 唔,尚主总算还是有些好处的。前提是这“主”是要像广陵长公主这样既受陛下重视,又护夫心切的。 六月,天气已到了最炎热的时候。在华裳的悉心照顾下,赵一诺的身体已经大好。这让华裳在心底不免欣喜,也难免失落。 欣喜于她亲手治好了一名病人,失落于教她医术的人已不在身旁。教她医术的,无论是阿娘还是甘渊,都已不在身旁。说起来,在羲和山的四年,她从没看见过阿娘。玉清宫的司言采鸟过来带过几次话,告诉她云家很好,也不必牵挂商如月。 通和六年六月十四,阳光灿烂。华裳这天照例早起练剑。在过去的四年里,她早已学会了新的剑法,与臣教给她的那套剑法已随着那些年的岁月尘封在记忆深处。 华裳今日穿着那身雨过天晴色深衣。练完最后一式,她仍拿着凤沼剑站在院中,望着院子中栽着的紫藤的顶端,不知在想些什么。 “琬琬。”有人在廊下叫她。 华裳收了目光,待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后才回头。她带来的绛雪散用得差不多了,赵一诺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他穿着一身玉色紫曲水锦衣,长发已用玉冠束好,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一诺,”华裳微笑着走过去,一边将凤沼剑收好,“你身体还未全好,还是去歇着吧。” “琬琬,你跟我来。”赵一诺眸如静水,转身走向院外。 在玉若别院,赵一诺住的叫兰雪院,华裳住的叫清风院。从清风院到兰雪院不过是抬腿就到的事。华裳正奇怪呢,却发现赵一诺并未将他带向兰雪院。 赵一诺最终将她带到了菡萏池旁。他们穿过游廊,到了伸向池中的六角凉亭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角凉亭,一池荷花。此时正是赏荷花的好季节。满池的荷花都开了,盈了一池清香,随风醉人。 “琬琬,你肯回来,我很开心。”赵一诺说。华裳并未追究这话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只是不想你死罢了。”华裳轻轻别过头。她此刻并不想看到赵一诺的目光。那清冽的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那都是她所承受不起的。 赵一诺似是知道她的想法,并未强求。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动作极轻地系在华裳先前的宫绦之下。 华裳这几年只带着那枚刻着“如英”二字的莲花玉佩,先前的那枚桃花佩被她随着两坛桃花酿埋在了承香殿外的桃树下。 如今,那枚桃花佩正在赵一诺手中,系着它的宫绦早已换了个新的。赵一诺低着头,严肃而认真地,将那枚华裳四年未见的桃花佩又系还到她的裙裳上。 “你只许了我那两坛桃花酿,但我将这枚玉佩也带出来了,”他说,“今日物归原主。” 华裳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还会走吗?”他问道,声音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你觉得我还走得了吗?”华裳无奈一笑,“玉若别院被围得像铁桶一样,不过是另一座监牢罢了。” “那是陛——” “我知道是他,当然是他。除了他以外有还会有谁这样做?”华裳说,眼眸中透露出悲哀和倔强,“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回来就再也逃不脱了。可是我没得选择,我只能这么做。我不能看到你因为一个不实的罪名被处死,那样做我会愧疚一辈子。” 对,如果在羲和山苟且偷生度过余年,她会愧疚一辈子。与其那样活着,倒不如遂了自己的愿,回到江宁,哪怕今生都被禁锢在这里。 愿倾余生欢颜,换君此生安好。 “对不起。”赵一诺说的竟是道歉的话。 “你用不着和我说对不起。我自己选的路,自然会自己走下去,旁人是替不了的。”华裳将目光挪向池塘中的荷花,轻轻扯出一个笑容,没有悲伤,没有欢喜,仿佛已将以后的几十年一眼望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赵一诺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认真的语气说。华裳猛地转头,正好对上了他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 那双黑眸中含着小心翼翼的期盼。那双黑眸中怎也抑制不住流露出的情绪已将她包围,让她挣脱不出。 华裳躲闪般地低下了头。 良久,她轻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赵一诺又说。 华裳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谁要和你死生契阔?”她皱眉道。 赵一诺心中一凛,呼吸变得紊乱起来。眼前的人又变得远在天边,让他永远都抓不住。 忽然,华裳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明亮笑容:“你的命是我救的,便是我的了。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赵一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他向前轻轻抱住华裳,将下巴扣在她的发髻上。华裳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但那怀抱随着她的动作愈发紧固,她只得安分乖巧地靠在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这样怀里的人就再也不会从她身边消失,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她圈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 “好,”他说,“我的命是你的。你不准我死,我便不死。” 听他说这句话,华裳突然生出些感动。 “我想要你好好的,”华裳说,“我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阿娘、父亲、华昭、与臣、菀青表姐、白狐狸……你们一定都要好好的。 赵一诺松开了她。他垂下了眼眸,华裳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见他牵起她的手。 “走吧,我带你再看样东西。”他柔声说。 这次他们到了赵一诺住的兰雪院。兰雪院里种着的蕙兰开了梅瓣素心花,庭院里隐隐飘着兰花的幽香。 赵一诺带着她到了正房。还未跨进门时,就能看到一幅墨兰图。花叶无序却不乱,仅寥寥数笔,兰花风骨跃然纸上。屋外的立柱上挂着一对抱柱楹联,正好与墨兰图相映——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一进到正房,华裳便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兰雪院正房的摆设虽少,但很多都是赵一诺用不上的。 床榻旁放着两个雕花衣架,一个挂着赵一诺的紫绫团花官服,一个挂着女子穿的襦裙。南窗下的八瓣菱花镜前放着一个桃花彩绘妆奁。那妆奁有两层,每层都有几个圆形的漆盒,华裳将盖子一一揭开。朱色唇脂、桂花香泽、熏着花香的豆面、花钿、红蓝花胭脂、半月形银篦、青雀头黛、朝花玉容粉、水盂、绣兰镜套……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小瓶,华裳拿起来轻轻一嗅,辨别出了朱栾花、茉莉和素馨的香气——是岭南人仿制的蔷薇露。 她要将那小瓶放回去时,眼尖地看到一张绣着一角兰花的手帕。那手帕整齐地叠好,压在几个漆盒之下。那手帕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鬼使神差之下,她将漆盒尽数取出,拿出那方手帕,将它展开,看到了几张都要褪色的桃花笺。 这桃花笺当年曾是艳红的,曾有一名少女伏在上面满心欢喜地写下“一诺爱鉴”。而后这桃花笺遇了水,又被狠狠地□□了一番,字迹早已辨认不出。在这之后,这几张都要支离破碎的桃花笺被人小心地平展开晾干,如同珍宝似的裹在丝帕里,保存在了每日都能看到的妆奁中。 菀青曾随口和她说过,说四月卅日她合上眼睛后赵一诺已经神志恍惚了。西楼上除了靖国公府的死士外,还有另一拨人马。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晋帝石睿的杀手正等着陈雨将赵一诺诛杀成功,便将陈雨杀死。却不想陈雨和赵一诺还都好好的,那突然冒出来的长公主倒先倒下了。 在这种情况下,将不会武功的赵一诺一下子从西楼扔到莫愁湖里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毕竟,他继续待在西楼上只能成了别人的靶子;毕竟,很快就能到位的援兵不会对他的落水视而不见。 那一日,她并没有真的离世。但赵一诺以为她已经不在了,他又在悲伤和自责中度过了四年岁月……华裳不忍想下去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将她的快乐和自由建立在他的冤屈之上。可过去四年她又何尝不是将她的快乐和自由建立在他的痛苦和悲伤之上呢? “一诺,”她抱住了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动作的男子,“我不应该,实在不应该……” 华裳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了。是不应该一躲四年?还是不应该杳无音信?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轻信与臣,将一诺约在西楼? “对不起。”她最终这样说。 赵一诺很善解人意,没有半分责怪之意,但这让华裳愈发的愧疚和自责了。 “琬琬,坐下,”他轻柔地说,语气甚至还带一些欢悦,“我给你重新梳发吧。” 华裳听话地坐在菱花镜前。她看着赵一诺将她原先图方便梳的垂云髻拆下来,用木梳仔细地梳通,再分成两股。一股在头上一分为二,一股垂下先用细绳拢起来。 老实说,赵一诺梳的垂鬟分肖髻并不比垂云髻复杂到哪里去。但华裳自己梳了四年发,大抵也就是垂云髻的水平了。看赵一诺缓慢而略显笨拙的动作,估计也是第一次给女子梳发。 长发梳好后,他拿来一支样式简单的鎏金镂花钗,又在她的发髻上戴了玉茗式样的粉色绢花。待这一切完成后,他并未让华裳站起来。华裳愣愣地看着赵一诺从漆盒里面拿出熏了兰香的豆面,兑了水和成糊,要抹到她的脸上。 熏香的豆面是用来洁面的。华裳伸手要接过那盛着豆面糊的小碗:“你用不着为我做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了。” 赵一诺手上的动作未停。他用棉布沾了豆面糊轻轻抹到她的脸上,对她嘱咐道:“别动。”华裳不听,握住了他拿着棉布那只手的手腕。 “一诺,我自己——” “我愿意这样。”他说。 他愿意这样看她静坐在镜前,看着他为她梳发,为她上妆。在几个月前,这似乎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但现在,她就在他身旁,以前的幻想、以前的美梦就要成为现实。 他怎能不愿意? 华裳的手被他轻拿下来。她乖乖地坐在镜前,看着赵一诺前前后后地忙活着,心中五味杂陈。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打扮了。上一次,似乎是在四年前。那是通和二年的四月廿六,她去了华严寺。而后的那一系列事情,已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赵一诺又拿另一块棉布擦去了她脸上的豆面糊。接着是用仿制的蔷薇露和上朝花玉容粉。华裳不知赵一诺如何买到的。余和的楚绛仙不似鸿福楼那样到处都有分号。朝花玉容粉也只在余和有的卖。 之后是描眉。赵一诺拿着青雀头黛问她:“你要描什么样式?” 华裳离京四年,对京中时兴的妆容样式早已不了解。她只是含糊地说:“什么都行,你看着描罢。” 最难办的事情便是那句“什么都行”。赵一诺用青雀头黛沾了沾建兰叶露,想了片刻,开始了描眉这项艰巨工程。 他给她描眉时的神色是那么认真而专注,认真得像是在用隶书写呈给陛下的奏章,专注得像是眼中只有她的眉。赵一诺的脸近在咫尺,华裳甚至都能感受的到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说实话,与臣和甘渊的样貌都比赵一诺要俊些。华裳在看白狐狸甘渊时犹且能面不改色,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赵一诺,她的脸突然不可避免地发红发烫。 还好脸上敷了朝花玉容粉。华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脸上那一层薄粉。 赵一诺最终给华裳画了远山眉。华裳觉得他一开始像是在画柳叶眉,但又怕掌握不好角度,便画成了远山眉。 之后是涂胭脂、贴花黄、点绛唇。赵一诺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阳光渐渐挪进了屋内,打在赵一诺专注的侧脸上。 那一刻,华裳心神一晃,觉着赵一诺身上都散发出那样柔和温暖的光芒。 这时,赵一诺已兀自收拾好了妆奁。他走到衣架前,将那件与紫绫官服并列挂着的襦裙拿下。华裳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般的,几乎是从圆凳上跳起来奔向他。 “我自己穿就行了。”她一把夺过赵一诺手中的衣裳。 赵一诺静看了她几眼,弯了弯唇角,说了个“好”字,便掩门出去了。 华裳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赵一诺相处心竟会跳得那样厉害。她瞥了一眼已经关好的门,心想他大概能算是个正人君子,并不会趁人之危,便放心地把身上的深衣脱下,换上了这套襦裙。 这是一套很素雅的衣裙,虽比不上宫中的衣裳做工精良,但也足以和云家的媲美了——绣花卉纹霜色越罗对襟上襦,深浅丁香色云纹罗间裙,象牙白色披帛。 华裳早已习惯了自己穿衣,动作比以往顺畅的多。但她穿完后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又走到雕花衣架下。床榻旁的衣架有两个,还有一个挂着赵一诺的官服。 在华裳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后又过了段时日,他便官复原职。只不过李珏准了他一个月的病假。过去的一个月他就是在玉若别院带职养病,听上去还不错。 华裳的手轻抚上了那件紫色官服。她想象着赵一诺穿上这件官服的样子,忍俊不禁。但她转而又想到她在天牢里找到他的时候,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那天是五月十五,她在早朝还未结束的时候到了宫城门口。说来也巧,她正好在门口碰到了舒志。舒志一见是她,愣了很久。华裳看他那样子都以为他会喊一句“闹鬼了”。 而后舒志带着她进了宫城。她那日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了一句—— “不管他犯了什么罪,他都是我未婚夫婿。我与他,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满朝大臣一惊于广陵长公主居然还活着;二惊于那准驸马赵一诺对于长公主来说居然不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而是个生活必需品;三惊于长公主说这话时的气势让人心里不由的一抖。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华裳事后觉得自己可能也做不大出来这样的事。她也只不过是那么一说,不想让赵一诺真的死了罢了。 而后,经过一场激烈的口舌之争,她总算能把赵一诺从天牢里捞出来了。 她在太极殿上说得声泪俱下。看她那架势,若是李珏不放人,恨不得立刻就要撞柱而亡。华裳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入戏了。对,她认为自己是在演戏。 不过当刑部都官郎中兢兢战战地把她带到天牢赵一诺的牢房里时,她怎也控制不住流下的泪水,绝不是在演戏。 五月的天牢里又湿又热。华裳知道,等到冬天这里就会变得又湿又冷,总之绝不会让人好过。先前一路走过来时华裳看到了很多犯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惨状及赵一诺的一半。 之前浅笑着叫她“琬琬”的人,之前从来都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般的人,躺在牢房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躺在一堆发霉的干草上。他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只能勉强将身上交错的伤口盖住。 她几乎是跌坐在赵一诺身边。她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发烫的面庞。在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将永远沉睡过去的时候,那双如若静水的黑眸终于挣扎着睁开了。 “琬琬。”他声若游丝,几不可闻。见她泪流不止,他的手动了动,像是想像以前那样为她擦泪。可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一诺,一诺……”她泣不成声。她看着两个人将他抬走。身旁的官吏见她仍坐在石板地上,请了她好几次,也没将她叫起来。 之后发生的事在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不太真实,有些不太像是她做下的事。 那时的华裳扶着潮湿的墙壁慢慢站起来,目光渐渐变得狠厉。“谁做的?”她轻声发问。 牢房里的人没太听清,也没将这位看起来娇弱的长公主放在心上。 “谁做的?”她突然吼道,将身旁的官吏们都吓得身体一抖。众人皆低头不敢出声,有一名都官司主事心虚地四处乱看。很不巧,他的心虚恰被华裳看出来了。 其实,将赵一诺弄成那幅可怜相的不仅是他一人,在场的官吏几乎都脱不了干系。关进天牢几乎就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那些小官吏们又怎能想到那个据说已经被谋害死的长公主突然又冒出来了呢?他们又怎能想到本来必死无疑的赵一诺还能咸鱼翻身呢? 但很明显,华裳并没有想那么多。她一心认定是他们动用了私刑,以至于有了赵一诺那样的惨状。裹挟着滔天怒气的鞭子朝他狠狠地抽下去。那名主事一开始还能发出几声惨叫,到后来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谁也没想到看似娇弱的长公主下手是那么无情。她像是一只终于露出利齿和爪子的老虎,发了疯地要保护她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此时,无人敢出声,无人敢求饶,一直到华裳抽累了,一直到华裳想起要去处理赵一诺的伤口拿着鞭子离开。 待华裳骑着马到玉若别院时,已有太医令在给赵一诺诊治了。她静静地站在他的床榻旁,看着太医令给他处理伤口,任谁劝都不离开。 最后竟然是李珏来了。华裳看到李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失声痛哭。李珏也很难得地没有摆皇帝的架子,在那一刻,他真的如一位兄长、一位至亲那样陪在她的身边,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今日再看到这件紫绫团花官服,华裳觉得它精致之余,又觉得它实在危险。稍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华裳换好衣服久久没有出来,赵一诺心中奇怪。他又在门口试着叫她的名字,仍然无人回应。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五脏六腑。他忙推开门,发现华裳仍在屋内,这才放下心来。 但她脸上的表情很不对劲。不是平时那种明亮和显而易见的喜怒哀乐,而是一种冷淡而陌生的神情,看起来让人害怕。 “琬琬?”赵一诺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道。华裳像是猛然惊醒一般转过头来。她的动作幅度略大,又仰了头,差点撞上赵一诺的脸。 赵一诺的呼吸突然变得重起来。 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眼前,是他为她挑的衣裳,是他为她梳的长发,是他为她画的妆容。华裳唇上的是他用手一点点抹上去的朱色唇脂。凡朱色唇脂皆用蜂蜡、紫草和朱砂调色,又加各种特配的香油,形成各种各样的香味。华裳唇上的这一款,是赵一诺在若水堂挑的。里面有茉莉的清香、兰花的幽香,以及桃花的甜香。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赵一诺挑那唇脂时,从未想到当唇脂涂到唇上散发出香味时,会是这般撩人,这般让他欲罢不能。 那香气似乎能让他迷了心神,失了理智。 此时的华裳,处于不敢言也不敢动的状态。赵一诺从未像现在这样看着她,这让她觉得既新奇又害怕,甚至还带些隐隐的期待。 “琬琬。”赵一诺暗哑的声音勾走了华裳思考的能力。她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髻、脸颊、脖颈。那只手弄得她心里发痒,最后固定在了脑后。 华裳心跳得厉害。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她就这样眼看着他的唇靠近她的。继而她感到唇上一片温热,头“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起初只是试探,还有片刻的相离。华裳倒像是不肯放过他一般将唇贴上去。赵一诺一弯唇角,露出了一个少有的狡黠的笑容。 他用另一只手揽住华裳的腰,又趁着华裳呆愣的刹那伸舌舔了一下那诱人的朱色香唇。他看着华裳傻在原地的眼神,在心中暗笑。不过他却算错了华裳在这之后的反应。 华裳来势汹汹地直接咬上了他的下唇。他吃痛,可华裳不依不饶,狠狠地吸吮上了他的唇,似乎要把他吃干抹净。 主导权又重新回到了长公主殿下手中——哦,不,是回到了长公主殿下的唇上。 两人紧紧相拥,在唇齿间纠缠着,像是一对坠入爱河的深情恋人。 比起相爱,更难的是相守。需要两人一同携手走过的路,还很长。 那是长到一生一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