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下旬季玚不得不离开。 辰国尚武,每年都要举行冬狩,族谱上有名字且到了总角之龄的王族子弟一个都不能落,必须去参加。装病也不是不可以,但辰国尚武,真那么干了,哪怕是公子也会饱受歧视,被人怀疑那真是咱们老辰人?别是君王被戴绿帽子了。 自然,不要脸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冬狩这种正式的狩猎,便是辰王哪怕身体不适,只要不是病的要死了都得爬起来去参加,季玚一个公子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病得严重去不了。 “冬狩的话,应该很方便有心人做些什么吧?”这是子婴的第一反应,这些日子已经足够他认清季玚的处境了,至少季玚处境的危险性他已经见识到了。 冬狩,顾名思义是狩猎野兽。 辰国尚武,王公贵族一年到头大小田猎不断,但诸多田猎中有四场最为特殊,也最为正式,即春嵬、夏苗、秋狝、冬狩,冬狩正是其中之一。而辰国与旁的国族可不同,旁的国族为了安全,狩猎时猛兽早就被下面的人给清得干净了,免得伤了贵人,因此没什么危险。辰国却不然,列国之中最尚武之国可不是吹出来的,四季狩猎中除了春嵬以祭祀为主,狩猎就是做做样子,其余三场都是实打实的狩猎,且年轻的郎君皆以能猎到猛兽为荣。 这么说吧,冬狩时若是哪个成年的郎君没猎到一头猛兽,接下来至少半年都会被人笑话,半年后的夏苗不能翻身的话还得被继续笑话下去。而未成年的郎君若是猎到猛兽,说不得会得到辰王的青睐,以前就有过很多例子。某某郎君在狩猎时表现出色,猎得猛兽,得到辰王青睐,得到赏赐,甚至前途顺遂。 这般风气,可想而知辰国的冬狩猎场与别国的猎场差别有多大,猛兽不敢说泛滥,但肯定不会少。 为了让郎君们能轻松找到猛兽,还有专人负责将周围山林的猛兽驱赶至猎场供少年郎君们狩猎。 这种环境,可以做手脚的空间真的很大。 季玚若是死于猛兽爪牙,相信所有人都悲伤的表示嫡公子真是不幸,愿嫡公子一路走好,吾等定会怀念的。 季玚挑眉,没看出来子婴想的还挺多的。 小歌道:“应该不至于吧?冬狩辰王也在,死一个嫡公子的确不是大事,但若是将辰王给殃及了....”绝对死得很有节奏。 小歌不说还好,她一说子婴觉得更有可能了。“辰王已是古稀之年,若是受到惊吓....岂非一石二鸟?” 小歌默然须臾,笃定的道:“辰王不可能被吓死。” 辰王也是王族,先王的公子同样不少,最后却是他继承了王位,足可见其本事。如今不好说,但年轻时肯定没少猎杀猛兽,不可能被猛兽给吓着。 见小歌笃定,子婴哦了声,然后道:“但那也不能排除有人利用这次机会对付季玚啊,他可比辰王好对付多了。” 小歌顿时无法反驳。 季玚轻咳了下,提醒道:“我一个大活人还没走呢,怎么一个个都当着我的面将我说的好像一盘菜似的?” 你可不就是一盘菜吗? 心里虽然如此想,小歌却没说出口,这话太伤人了。 小歌将一卷帛书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递给季玚。“喏,给你。” 季玚疑惑的接过,什么东西? 缣帛散发着非常淡的薄荷香,季玚略微惊奇,谁家女子品味如此清奇竟然用薄荷制香?嗯,是女子,不是男子,做为一个耿直的辰国男孩,季玚不认为有哪个男子会喜欢这种香,事实上,辰国的男子很少有喜欢熏香及傅粉的,很多辰国贵族男子要么根本不熏香,要么可能一辈子都没留意过自己衣服上熏的什么香。就算有留意的,喜欢的也是一些比较有劲的香,薄荷制香,他也是头回知道还能这么玩。 缣帛上写满了蝇头小字,字迹虽然有些许潦草,但很是清秀好看,干干净净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很舒服。季玚推测写的人要么是还没出师或刚出师不久的医者,要么就是对医者很有好感,因此专门特别学了医者书法的人。 缣帛上内容很是丰富,有药方也有药膳,还有许多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 季玚有点懵,这是干嘛? 小歌道:“你不是头疼吗?我有个朋友就是医者,之前让你填的那些问题都是她让我问你的,好判断你的病情。” 季玚想了想,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小歌是拿了一大张写满问题的缣帛来让自己填,全是关于病情以及生活习惯的,说是找了个医者,但医者远在千里之外,因此只能鸽书传信。 “我的病找过很多医者,没用的。”季玚淡然的道。他那个师傅连药王谷的谷主都给找来了,谷主也同样表示爱莫能助,娘胎里被人下毒,没死就不错了,想治,呵呵。 “我知道你肯定试过了华族很多医者,但苏苏并非传统华族医者,她还精通南荒的蛊术,说不定就有办法呢。”小歌道。 “巫蛊?”季玚皱眉,这玩意可是每个宫廷共同的忌讳。 小歌回以白眼。“蛊虽源于巫,但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另,蛊最早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用来治病的,擅蛊者在远古时代的名字叫蛊医。” 蛊声名狼藉是近几千年的事,但追根究底还是人性的问题,创造者为治病救人发明的蛊,到了后人的手里却成了害人的工具,必须得说,后人真的很有才华,不仅后浪拍前浪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还将已经死了一次的前浪给气得再死了一次。 季玚仍有些怀疑,但还是升起了一丝希望,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小歌。“这个能治好我?” “不能。” 季玚:“....”好想骂人。 “这个是养生的,苏苏嫌弃你身体底子太差,不敢下重药,让你将身体调理好她才好着手尝试治疗。” 嗯,尝试治疗,不保证成功,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失败了也不能怪医者无能。 季玚将缣帛收下。“多谢了。” 小歌抓起旁边溜达的灰色鸽子给季玚。“我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再来,这只鸽子借你,可与苏苏通信,若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亦或中了毒,可寻她为你治理。” 季玚瞅了瞅小歌手里比寻常鸽子胖了一圈的鸽子,挺想说,鸽子飞得不高,弓术好点的猎手都能将鸽子给射下来,因此飞鸽传书什么的真的很不靠谱,然后就听到小歌道:“小皮最喜欢吃羊肉,雪山间放养、饮山泉水长大的野羊肉它最喜欢,还喜欢饮酒,最喜欢葡萄酒,还喜欢葡萄干、参须和饴糖....对了,它脾气不是很好,你若是想它不揍你,且好好为你传信,最好跟它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别抱有恶意,小皮很敏锐的,你有一点恶意它都能感觉到。” 季玚:“....这真是一只鸽?” 谁家鸽子吃肉喝酒的? “如假包换。”小歌回答。 季玚发自肺腑的道:“有生之年我头回见到如此特立独行的鸽子。” “药王谷有很多这样的鸽子。”小歌回答,没见过不代表它不存在,很有可能在某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就有一大群。 季玚收下了鸽子,直觉告诉它,如此特立独行的鸽子绝不可能像寻常鸽子一样飞上天空不久就被射落,它反过来将想要射落它的猎手揍一顿倒是更有可能。 送走了季玚,夜间没完没了的喧嚣顿时就消停了,让子婴很是佩服,季玚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自己当年在公子浔府时虽然也不断有人想弄死自己,但绝对没勤到这个程度,不然自己也活不到如今。 肥冬瘦年,虽有个年节,但华族对于年节还真不怎么重视。 每个国族的历法都有些区别,比如辰国以孟冬为岁首,而旁的国族,有以孟春为岁首的,也有以孟夏或孟秋为岁首的。这种情况让那些往来列国的士子贵族都很头疼,这得怎么过年啊?总不能到一个国家就过一次年,一年过三四次年吧? 普通人虽然没有士子们的烦恼,但冬至乃祭祖之时,华族是事死如事生,孝道观念又在宗法制之下层层加固,因而冬至一直都是一年最重要的日子,因此年节比起冬至自然要瘦一些。而在辰国因着年节之后不久就是冬至的关系,年节就更瘦了,有精力有闲的都忙着准备冬至祭祖需要的东西,年节随便应付一下就算过去了。 子婴完全不理解冬至的含义,虽是王族后裔,但他是没上族谱没有身份的王族后裔,在律法上的地位等同于奴隶,奴隶没有祭祀祖先的资格,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有常人对冬至这个节日的情怀。小歌倒是对冬至的含义很清楚,但连山氏对于死人的重视度....反正她想起了年节,却没想起冬至,最后想起来也不是自己想起来的,而是被九松里的猎手给提醒的。 冬至将至,不论是贵族还是黔首都会进山狩猎,猎到的猎物便是冬至时的祭品。趁着还没开始下雪,里寨的人都往山里跑得很勤,再过十天半个月,大雪封山便是想进山狩猎都不得。 小歌与子婴不需要过冬至,因此无所谓,只是在年节时做了满满一张食案的菜肴,足够撑死两个大胃王的菜肴。 “吃啊?怎么不吃?我今天可是难得有兴致做这么多菜。”小歌边吃边对拿着木箸发愣的子婴道。 子婴以前没过过年,如果去年在璧山烤了一头雪豹加餐算过年的话那他也算过过一次年,而更之前,过年与奴子无缘,热闹的是主人,奴仆是负责让主人轻省开怀的,越是重要的日子就越忙,年节时更是忙到半夜才能消停。自然,子婴再怎么样也流着王族的血,虽然也需要干活,但还不至于像寻常奴仆一样忙成狗,直至三更半夜才能缓缓。但过年的热闹是绝对与他无关的,也没兴趣,公子浔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每回过年都不是一般的热闹,虽不见血,但刀光剑影却从未歇过。 “哦,好的。”子婴应了一声便大口开动,吃着吃着莫名的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揉了揉才止住酸涩之感的蔓延。 虽然子婴很努力的吃,但还是没吃完,肚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反观小歌,今日的胃口似乎不是很好,只吃了平日里一半的分量,最后剩下了诸多吃食。 子婴有些发愁,以前两个人做菜都是按着食量来做的,就算有多那么一点也能坚持的吃完,可这回实在太多,真心吃不完。食物过夜容易馊掉,所幸如今是暮秋的最后一日,且天气已经降温,倒不用担心食物馊掉,可食物过夜也影响口感,在有别的选择的时候小歌就从不吃隔夜的食物。 浪费不好,子婴也不想浪费这些年夜菜。 年初一的时候自己吃剩菜好了,小歌吃的就重新做,夜里熟睡前抱着小歌听着屋外的落雪声子婴如此想着,然而—— 菜呢? 子婴翻遍了厨房也没找到之前放好的饭菜,菜呢?就算是耗子吃了也不带这么快这么干净的。 小歌站在掉光了枝叶,层层枝桠被积雪覆盖仿佛梨花盛放的果树下以柳枝净齿,将口腔清理干净后再看厨房,子婴还在翻。“别翻了。” 子婴闻言抬头道:“耗子不可能偷吃得这么干净,连碗都不见了,肯定是人干的。” 但是什么人干的子婴也想不到,小歌对村里的熊孩子素来大方,吃饴糖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都会送两块,因此小歌虽然因为以前接受的教育思维逻辑迥异于寻常孩子,双手也习惯了典籍与卜卦工具,根本不适应寻常玩具,因此不怎么和孩子们玩,但关系仍旧不错。而子婴这个小小年纪就能独立狩猎,还经常带回猎物的孩子更是被里寨里所有的孩子所崇拜,因此子婴可以笃定,里寨的熊孩子再熊也不至于偷自家的年节菜肴。成年人就更没必要了,今年又没什么灾祸,收成甚好,家家户户年节的饭菜都有不少荤腥。闲汉也不是不可能,但辰律严苛,对于闲汉恶少年这一类的存在,普遍会被抓去服徭役教重新做人。 子婴死活想不通谁会擅长民宅偷窃,这里是王城,不是边远的边境,辰律在这里可是执行得相当严格啊。 “送人了。”小歌道。 子婴一脸懵,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小歌什么时候将年节的菜肴送人了他怎么就不知道? “我父母。”小歌道。 呃,子婴这才想起小歌是有父母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父母在附近?” 若是离得太远,那么送了也是白送,到手里的时候饭菜必然馊得不能再馊。 小歌点头。 子婴闻言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有点慌。 会送饭菜,显然嘴上骂着混蛋,但实际关系也没那么恶劣。 小歌日后会不会....要回家? 子婴莫名的不喜欢这种可能。 子婴情绪不高,小歌的情绪也同样不是很高,她老子给她回信了。 婼出现在大陆是特殊情况,浮图也可以当成巧合,这两只显然有过节,还不小,凑一块也不是不可能。但有一有二再有三,小歌没法不多想了。 思虑许久,小歌还是提笔写信问了自己的混蛋老子:若是牧羊者卷土重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羊群重新结成同盟。 恩,羊群同盟。 小歌不认为单一的种族能够摆平卷土重来的牧羊者。 几万年的岁月,羊群掐得很欢实,早就忘记了远古的蒙昧岁月,牧羊者却显然不是,昔日的统治者始终记得自己被拉下王座的耻辱,时时刻刻不在准备磨刀霍霍向猪羊以洗刷耻辱。 老子的回答在方才到了,开头就是不可能三个字。 原因? 牧羊者是世界最初的统治者,却不是上一任统治者,上一任统治者是羽人,被人类给拉下的王座,而人族与羽人的恩怨,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为了种族利益,为了王座,两个种族的战争史可以追溯到蛮荒纪元。漫长的战争岁月中,人族曾差点灭绝羽人,而羽人也差点灭绝人族。两个干掉了彼此族谱上一半祖先的家伙能握手言和?扯淡呢。 靖族在蛮荒纪元时被羽人打压,进入震旦纪元又被人族欺压,如今都可以盖个濒危物种的封戳了。不论是与羽人还是与人族都关系,尤其是人族,最近几百年的血仇之深....看到人族就心烦,就暴躁,想杀人。 疍人是新生物种,没参与远古的战事,而因为漂泊海上的关系,它们与当年被放逐的牧羊者必然有往来,关系就算不好也坏不到哪去,估计在疍人眼里,牧羊者与人族是一样,八个字可以概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考虑到牧羊者远在海外还要了解大陆的消息,可能它们和疍人的关系不坏,至少比疍人与人族的关系好。 海中的鲛人,相信人族贵族陵墓里用鲛人油脂做为燃料的长明灯很能说明两族的关系如何。 龙伯人,都让人族赶到极北之地去,恶劣环境之下,人口估计比靖族还惨,将龙伯人最恨的种族弄个排行,人族妥妥的榜首。 还有其它种族也与人族各有各的恩怨。 就算不提和其它种族的恩怨,单是人族自己内部就够乱的。不同支族之间仇深似海,如华族与戎狄之间的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冲突,如戎狄之间游牧文明的内部冲突,再如华族农耕文明内部诸国族已经打了千年的战争。 数千年来,人杀人是这片大地上最常见也最理所当然的现像,比人杀非人物种更加常见。 混蛋老子的回信看得小歌心里很是没劲,不管想做点什么来阻止都觉得没劲的那种没劲。 捋到最后混蛋老子自己都表示惊叹,人族真牛,大荒的智慧物种好像就没哪个是没仇的。以及,这才几万年啊,羊群内部的爱恨情仇,真丰富,乱麻都没这么乱的。 混蛋老子最后的总结是,除非牧羊者将羊群的数量给锐减五成以上让羊群充分认识到天敌回来了所代表的含义,否则不可能联合。而如今的羊群与远古时代一起被放牧的蠢羊可不同,远古时代全是受害者,因此同仇敌忾,而今的列族,就算结成联盟也肯定不会忘了抓住机会捅盟友几刀。 小歌看完了混蛋老子的思路,自己也捋了下自己的历史知识,好吧,更没劲了。 就这现实情况,除非都成了濒危物种,否则羊群根本不可能如远古时一般同心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