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年开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就时常会有种不明所以的焦躁与烦闷,还伴着一股纷乱成麻的别扭。 他被这种奇怪又难受的心绪困扰许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些日子看到她忘在床头小柜上的那本《十香秘谱》,又做了整夜难以启齿的梦,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几年来许多的奇怪思绪,根源都是自己心底早已悄然萌芽的隐秘悸动与渴求。 他自小深居简出,接触的人不算多,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叶凤歌一个。 可是他很清楚,他心中对叶凤歌生出的悸动、渴求,绝不是因为她是离他最近的人。 而是因为她是叶凤歌。 譬如先前叶凤歌所说“眼睛是昨夜喝水多了才肿的”,傅凛虽未再追问,却是压根儿没信的。 他知道她的习惯,睡前半个时辰之内绝不会再喝水。 分明就是哭肿的。 昨日发生了何事值得她将自己哭成这样的惨状,傅凛不傻,稍一想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疼他,知他是绝不会哭的,便躲在房里替他哭。 这世间除了叶凤歌,再没谁会对他种种不可言说的苦处感同身受。 只有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在心上护着纵着。 只有她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在他身旁,参与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只有她啊…… 傅凛抬手按住躁动到发烫的心口,双颊生出热滚滚的晕,很快将耳朵与脖子根都染得透红。 他不自知地以舌尖舐了舐下唇,小心翼翼地觑了软榻上的叶凤歌好半晌,偷偷深吸一口气。 打从看过那本手稿,又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后,他的心里似乎就长出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傅凛。 一个“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傅凛。 一个不想克己,不想守礼,不想庄重,不想正直,总想对叶凤歌做些“坏事”的傅凛。 他屏住呼吸,倏地弯腰垂脸,飞快地啄上她的唇。 坦白说,这已是他想对她做的所有事中,最有礼貌的一桩了。 **** 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忽然拢近,下一瞬,叶凤歌就感到唇间有沁凉触感,短暂到使她恍惚,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她轻皱了皱眉,将盖在眼前那个包着冰块的丝绢拿开。 恰巧此时门扉剥啄数声,惊得傅凛倏地坐直,右手鬼使神差地按进了搁在旁边的冰鉴里。 “莫名其妙脸红什么?”叶凤歌随意瞥了傅凛一眼,被敲门声打了岔,便忘了追究先前那古怪而短暂的触感。 她撑着身坐直,朝门口张望。 傅凛做贼心虚,左手徐徐握拳抵在唇前,假模假式干咳两声后,扬声向着门外,隐隐迁怒,“承恩,你敲门做什么?” 天晓得他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嗓音没打颤,顺利说出这句整话。 承恩在外头恭敬应道,“五爷,阿娆将药煎上了,这会儿先送了早饭来,是在房里吃吗?” 若是平常,傅凛才不会搭理阿娆这多事之举,可他正忙着压制狂跳的心音和飞扬的唇角,一时没敢分神答话。 冰敷了这半晌,叶凤歌眼上的浮肿已消褪许多,笑起来总算又是两弯秀气月牙了。 “还是阿娆懂事,端进来端进来。”她笑吟吟对门外招呼着,站起身来捋了捋外袍上的褶皱。 今早她被那表少爷尹华茂追打的事想必早传回北院了,阿娆素来贴心,约莫是见她迟迟没去小厨房熬药,便主动替她把活揽了。 “你想躲这顿药,可没那么容易,”叶凤歌得意地笑着扭头望向傅凛,却在瞧清他的动作后瞬间变脸,“傅凛!你的手放在哪里?!” 顺着她喷火的目光,傅凛总算看到了自己那只莫名其妙伸进冰鉴里的右手。 他赶忙将手缩回来,讪讪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一脸无辜地抬眼望天,抿紧唇装傻。 “说不听是不是?叫你别碰那些冰块,你倒当着我的面将整只手都伸进冰鉴去!” 叶凤歌咬牙切齿,一把扯过他的右臂扯,将他被碎冰块沁到的右手合在掌心里使劲搓热。 “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越说不能做的事你越要做给我看是不是?打量着你如今是爷了,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是怎的,”傅凛僵着右臂任她搓揉,齿沿轻轻刮了刮偷偷上翘的唇角,小声嗫嚅,“就……它就自己伸进去了。” 有时候,真话听起来倒像假话。 如此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讨打。 可他能怎么说?当真是不知怎么回事就伸进去了啊。 好在阿娆端着迟来的早饭和药进来,及时打断了叶凤歌的火气。 在旁人面前,叶凤歌终究还是给他留面子的。 待阿娆将傅凛的早饭一一摆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傅凛赶紧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好,在叶凤歌的怒目而视下飞快将早饭吃完。 见叶凤歌还在气呼呼瞪人,傅凛缓步蹭到她面前,讨好地轻扯了她的衣袖,笑得极是温驯。 “你同我出去走走,晚些咱们直接去灶上端药喝,也省得阿娆再跑一趟。” “自个儿走去!”叶凤歌哼声甩开了他的手,举步走在前头,“今日喝完药,不会给你糖吃的!明日也不给!看不把你苦得嗷嗷叫!” 傅凛在她背后悄悄以指尖蹭了蹭自己的唇,垂脸抿唇,笑得像一只偷尝了花蜜的狐狸。 不给就不给,反正他已经提前预支了好甜一口糖了。 还没被抓到。 **** 因为跟临川那家书坊说好,立冬前就要将人像画片的初稿交给掌柜验货,接下来叶凤歌除了管傅凛喝药,剩下大多时候都关在房里赶着涂涂改改,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 傅凛做贼心虚,自不敢硬凑到她跟前打岔,加之裴沥文从沅城带回来不少重要消息,他便每日在北院书楼与裴沥文商议在沅城开新铺子的事,只吃饭喝药时与叶凤歌说说话。 就这么一连忙活了五日,眼看着已经大差不离了,叶凤歌才想着出门走两步缓缓,这日午后便独自溜溜达达去了后山的药圃。 药圃离宅子不远,虽山路弯弯又绕绕,却也不过两三里的路程,不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负责看守药圃的刘大娘有日子没见到叶凤歌,当即热情地陪着她在药圃里大致巡上一圈。 虽是深秋,午后的日头却有些咬人,叶凤歌被晒得脸发红,一路拿手在脸旁猛扇忽。 “西面那块地,开春后就该种掌叶大黄了,”刘大娘抬手替她遮住些头顶的日阳,“有两年没种掌叶大黄,我都有些糊涂了。凤姐儿再给说说,咱们是冬日里就要提前翻土,对吧?” “是了,冬日里就得将土深耕一遍。” 刘大娘点头记下,又道,“我听说这几年掌叶大黄的市价不错,咱们怎么不连着种呢?之前五爷吩咐让种豆子,可把我闹得云里雾里的。” 这里的土质用来种豆子,收成着实一般。况且豆子的价钱与药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掌叶大黄不能连作,总要让土也缓一缓,”叶凤歌正说着,忽然瞥见田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了愣,“表少爷还真被五爷赶来下地干活了啊。” 今年的防风收成照例很好的,大家此刻都正热火朝天地忙着采收,那布衫短褐的表少爷尹华茂在一众认真忙碌的人中瞧着竟也不像在敷衍。 显然他吃到五个板子的教训后老实多了,虽干活的姿势略显生疏笨拙,倒看得出在尽力,没偷懒。 刘大娘笑道,“最初宅子里带话,说表少爷要来干活,我还怕他躲懒不服管。结果你猜怎么着?五爷特地从闵肃手底下拨了个小徒弟来盯着他呢!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了,一直老老实实做事,没闹什么毛病。” 毕竟尹华茂被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叶凤歌不好显得太幸灾乐祸,只能浅笑虚应,“那还挺好。” 刘大娘谈兴正浓,接着又道,“这表少爷是被五爷治服帖了,不过表小姐每日都跟着来。好在五爷打过招呼不让她掺和,咱们只客客气气请她坐在小棚子里喝茶。” 顺着刘大娘目光的示意,果然见尹笑萍扭着手绢儿站在旁边的小棚子里远远看着。 叶凤歌笑叹,“表小姐毕竟是做姐姐的,瞧着自家娇生惯养的弟弟受罚下地做事,想必是很心疼了。” 又说了几句旁的闲话后,刘大娘乐呵呵领着叶凤歌往小棚子走去。 “前些日子闲着没事,自家做了些豆汁肉酱,凤姐儿带一罐回去吃吧。任你愿意淋在米饭上,还是做浇头拌着面吃都很好的,大娘家的祖传秘方,外头可吃不着。” 叶凤歌是个听到“肉”字就走不动路的,当即两眼灿亮,猛点头,“多谢刘大娘!您真是最最疼人的。” “那还不是凤姐儿招人疼么。” 进了棚子,刘大娘客气地与尹笑萍打了个招呼,又转头道,“凤姐儿先坐,我这就回去取来。日头咬人,你别跟着跑冤枉路了。” 为了方便刘大娘一家守药圃,傅凛让人在药圃近处盖了三间小屋围了个院子,供他们全家落脚。 **** 刘大娘走后,叶凤歌与尹笑萍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叶姑娘,”最终还是尹笑萍先开了口,“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叶凤歌点点头,和气应道,“小伤而已,没事,早结痂了。”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尹笑萍歉意地看向叶凤歌垂在身侧的手,“我那儿有祛痕生肌的‘玉容膏’,晚些回去我亲自给你送到北院来。” 不待叶凤歌答话,她便抢着行了致歉礼,“是我弟弟莽撞得罪,多谢叶姑娘不怪,还请不要推辞我这一点心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态度这样诚恳和气,叶凤歌只好笑着还礼,“那就多谢表小姐美意了。” “谈什么谢呢,那日若不是叶姑娘求情,只怕五表哥没那么容易消气,”尹笑萍羞愧地咬住唇角,垂脸嗫嚅道,“也怪我那时没将弟弟看好。” 叶凤歌听得想叹气。 还真不怪尹华茂性子歪,瞧他姐姐这态度就知他家人怎么纵容的。 十二三岁的小子了,自个儿跑出去惹是生非,末了却是他姐姐向人道歉赔礼,还反省自己没将弟弟看好,那小混球会觉得自己有错才怪了。 不过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叶凤歌不好多嘴,只能僵笑虚应。 说着说着话,尹笑萍忽然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叶姑娘,我有个疑问,或许有些冒昧……” 叶凤歌干咳一声,将险些冲出口的那句“知道冒昧就闭嘴”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表小姐请讲。” 叶凤歌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浅啜一口。 “你和五表哥,”尹笑萍又看了她一眼,小声好奇,“是一对儿吗?” 随着叶凤歌“噗”的一声将那口茶喷了漫天水雾,棚子里的尴尬气氛达到最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