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陌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终究是不了解他的,纵然他们已经同生共死过许多回。 因为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与心思掩藏得太好。除了偶尔流露的害羞腼腆,很多事情他不说出来,她永远也猜不出他心中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如今,神智失常的他,就仿佛一个婴儿一般,再也不会遮掩任何本能的情绪。 所以她才怔怔地发现,他对她的感情,竟是已深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即使是忘记了自己,也绝不会忘记她。 也许,这已不仅仅是喜欢了吧。 像牛郎与织女一般,似小姐和柳生一样,刻骨铭心,生死不忘。 这样的,大抵都是爱吧。 她最终是硬下了心肠,掰开他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撇下惶然不知所措的他,奔回马车中取了水囊,然后再飞奔回来。 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黑暗寂静的世界,但是她却知道那个世界该有多么无助与绝望。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体温和触感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在,我会一直都在,纵然我会离开一会儿,但我一定会回来。 渐渐地,再当她需要离开一会儿的时候,他便不会再如最开初那般地慌乱无措了,而是如雪陌所期望的一般,安静顺从地坐在那里,默默等待她回来。 他本便是很聪明的人,亦很少有要求。如今雪陌重复几次离开又回来的动作,他便能明白她不是真的要从自己身边彻底离开。 虽然神智失常,他却是像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即便是身处如此黑暗寂静的世界,他也仅仅是显得有些紧张无措,并且格外依恋她而已,并没有一丝一毫情绪过激乃至于雪陌无法控制的行为。 雪陌给他喂水,他便乖乖地一口一口喝,给他喂饭,他亦乖乖地一口一口吃,喝够了吃够了便自己停下来,雪陌喂少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情绪,只安静地等待下一次。甚至雪陌去观察他左眼的伤势,他也只是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了她两下,感觉到了雪陌的坚持,也便乖乖地收了手,安静地任她撑开自己的眼皮查看。 他整个左眼都已经肿胀充血得吓人,伴着一些黄褐色的分泌物,浑浊一片。而且右眼亦不知为何同样开始发红布满血丝,痒得他时不时便去用手揉。雪陌看得心中忧虑不已,虽然他本来便看不到,但是眼睛伤成这般,不治一治的话,终究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而且她心中多少还抱着一丝隐约的希冀,想要请个大夫帮他看看耳朵和嗓子,看看究竟还有没有得救,就算是不能治好,多少恢复一些也是好的。 她终究是不忍他从此身处如此黑暗无声的世界里。 思及此处,她便轻轻抱了他一下,慢慢做出了起身的动作,好让他知道。而他很快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又要稍微离开片刻,便乖乖地松开了她的手,孩子一般安静地坐在干草堆上等她回来。 雪陌望着他安静顺从的神色,忍不住红了眼圈,默然凝望了他半晌,她终是咬牙转身而去。 她放心不下少年独自待在土地庙中,便求了赵叔好好照看他,然后按照赵叔默然指给她的方向,披上少年的黑色斗篷,从马车中取了银票,独自朝着城镇的方向走去。 而待得雪陌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城门口时,她却是望着不远处的城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城门口竟是有人在盘查。 拿着她脸上布满胎记的最新画像,在一个人一个人地认真盘查她。 雪陌心中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那个人,竟是能如此手眼通天么? 距离云门被灭不过仅仅一日,却连她脸上的胎记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各个城镇亦立刻重新搜捕她。 她当即不敢再进城,但是找不到大夫,她却又着实不甘心,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远离城外的农郊小心翼翼地向乡民打听,想问问有没有城中的大夫进村坐诊。 这些乡民大多数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种的粮食一年到头不过仅仅够温饱果腹,自然也没什么闲心去关注什么逃犯流寇,所以竟是都没留心在意她,只道她也是某个村子的女娃娃,替生病的家人寻郎中来了。 有个热心肠的大婶出言指点她:“村东头的破草房里,李老头会瞧病,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要点汤药,祛病倒是麻利,你可去看看他在不在,找他给你阿哥瞧瞧呗。” 雪陌慌忙谢过,急急奔到了村东头去找那姓李的赤脚郎中。却是没料到那赤脚郎中年纪大了,一听山路遥远,便不肯去。雪陌顿时急了,随手抓出一张银票就拍在他面前:“这是一千两的银票!你若是随我去,便都是你的! 而李老头扫了一眼银票,却是神色不满地道:“你个女娃娃莫要随便拿张纸片片蒙我老汉,还一千两的银票,那是皇帝爷爷才有的哩!别说一千两了,你只要能拿出二十文大钱,我老汉就随你去!” 他本以为二十文漫天要价,已是能吓退这个没钱却拿纸片片蒙他的女娃娃,却没料那女娃娃竟是一口答应,神色焦急地道:“有的有的!不过铜板都在我阿哥身上!你只要答应随我去,别说二十文,这一千两都是你的!” 李老头将信将疑地瞅了她一眼,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抵过那二十文大钱的诱惑,收拾了药箱随那女娃娃出了门,心想着不过是走趟山路而已,若是真能得二十文钱,倒是够买许多天的米粮。 李老头年老体衰,走得蹒跚缓慢,而雪陌望着他慢吞吞的步子,简直是心急如焚。 如今出来这么久,他定是要等急了吧。 待得她与李老头回到山神庙的时候,已是整整两个时辰之后。而少年一如她离去时一般,安静地低眸坐在干草堆上,没有丝毫变化,惟有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似是有些难过与失望。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彻底离开了? 雪陌的心忽然便被揪紧,酸酸软软地疼了起来,忍不住立刻奔到他面前,却生怕突然之间吓到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抬手,把他慢慢拥到了怀里。 少年在被她拥入怀中的时候浑身受惊般颤了一下,忍不住地便想挣扎,而雪陌却已飞快地把右手放到了他的手中。 指尖触到她掌心的那一道伤疤,少年瞬间便安静下来,任她抱住自己,睫毛却忍不住微微颤抖着,神色间都是不解与委屈,同时紧紧地握住她的右手贴在心口,再也不肯放开。 “我回来了,阿夜,我回来了……”雪陌把他揽在怀中,也不管他听到听不到,絮絮叨叨地安抚他:“我不会走的,永远都不会。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刚刚去了那么久,我只是给你找大夫去了,你的眼睛伤得那么重,必须要治一治才好啊……” 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少年的神色终是又渐渐安静顺从下来,似是听到了她的话一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掌心的伤疤,仿佛一头极其依恋她的小兽。 雪陌这才示意李老头过来,一口气简洁地描述他的病情:“他一只眼睛受伤了,而且听不到,说不出,神志不清,我想让您瞧瞧是怎么回事。” 李老头直听得目瞪口呆,望了望他微阖的双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本来便是个瞎子?” 雪陌听他言辞粗陋,直接称呼他“瞎子”,心中不禁老大不高兴,但因还指望着他给少年看病,只得压下心头不满问道:“是又怎么样?还能治吗?” “这……我得看看……”李老头硬着头皮应承,没有把话说死。他已看出这少年眼睛伤得极重,但他不过也只是个赤脚郎中,无论是药草还是器具,都着实有限得很。这般先不把话给说死,也不过是想碰碰运气尽尽人事,好去要那足足二十文大钱的诊金。 却不料待得他上前欲给那少年号脉时,那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把手伸给他,似是极为排斥与除了那少女之外的人肢体接触。 那少女哄了他好长一会儿,见没有效果,只得硬起心肠把自己的右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望着他立刻变得紧张无措的神色,她却抓着他的手腕放到了李老头手上。如此这般重复了好几次,那少年才似是终于妥协一般,委屈巴巴地主动把手乖乖地伸了出去,不再抗拒李老头给他号脉,雪陌见了,这才又把自己的右手还给他。 李老头皱着眉号了半天的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两只眼睛,毕了,却是背起药箱起身便走,连二十文大钱的诊金也不要了,口中直道:“治不了治不了……” 雪陌顿时大急,一把扯住他道:“什么叫治不了?你连说清楚都不说,怎么拍拍屁股便要走人?!” 李老头亦是急了,使劲便想挣脱她,憋红了脸道:“你个女娃娃莫不是想讹我老汉的?这瞎子哪里还有得救,万一我治的时候他蹬蹬腿没气了,你岂不是要把这人命赖到我老汉头上?” 那少女闻言一震,随即却是更是疯了一样扯住他嘶声道:“你给我说清楚!他哪里便没救了?他明明活得好好的!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说清楚了,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李老头与她拉扯了半天,终是年老体衰,挣不过她,只得自认倒霉,一屁股坐到灰地上喘息着,抹着头上的热汗,好半天才道:“他那脉象……阻涩得和死人差不多哩,听不到也说不出,就是因为经脉阻滞的缘故。而且他脑袋里面受过伤,有血块,才会变得这般疯疯傻傻。” 雪陌直听得怔怔然,不由得问道:“那他的眼睛呢?如何情况?” “烂了。”李老头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才比划着道:“有又细又长的东西从他眼睛里穿过去,整个眼球早都烂了,拖到现在,里面早都化脓了,哪里还有得救哩。” 雪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好半晌,她才艰难而不甘心地反驳道:“那……那顶多是治不好了而已,也不至于像你说的会没命会死!” “你个女娃娃哪里懂哟……”李老头见她闻言脸色苍白,并不像是故意讹自己,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又多解释了几句:“他那眼睛,刚烂的时候就得立刻处理伤势,哪能拖这么久?如今烂得化了脓,连另一只眼睛也已感染上了炎症,早晚也得烂透了。这么大的炎症在里头,脑子里肯定发高热,到时候烧也烧死他了,哪里还会有命在?” 雪陌闻言,竟是如遭雷击,怔怔地哆嗦着嘴唇望着李老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李老头望着她仿佛失掉了魂魄一般的神色,禁不住有些同情她,叹了口气,重又背起药箱站起身来,出言指点她道:“他这双眼睛已是彻底没救了,你去城里寻个老字号的大夫来,帮他把烂眼处理了,然后开服药杀杀炎症,拿老山参吊吊命,说不定万一运气好,便还有得救……” 那少女失魂落魄地听完他的话,嘴唇颤抖着,竟是扑上来惶惶地哀求他道:“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只要你能救他,多少钱我都会给你的……我只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李老头不禁吓了一大跳,忙推搡着急急道:“你个女娃娃莫开玩笑了,我不过就是个赤脚郎中,哪里会替人处理眼珠子?这得城里老字号的大夫才行哩!” “可是……可是……”那少女的眼泪都已流下来,似有什么极大的难言之隐,却终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哀哀地乞求他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进城请老字号的大夫来……我……我不能进城。只要你帮我请大夫,多少钱我都会给你的!” 而她仿佛忽然被自己的话提醒了一般,惶惶地转身从那少年身上取了钱袋,连同之前那张纸片片,全部一股脑都塞到了他手里,语无伦次地道:“我有钱的,我有钱的!这些钱我都给你……你去帮我请老字号的大夫过来,买些最好的野山参回来好不好?我求求你帮帮我,我求求你了!” 那不轻的钱袋里,竟然全是铜板板,还有几块不小的碎银子。 李老头眼神直直地望着钱袋,鬼使神差地便把那钱袋和那张纸片片收到了怀里藏好,碎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好,好……”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雪陌抹抹眼泪,强打精神送他出了土地庙,哽咽着嘱咐他道:“请你……请你尽量快一些……最好在天黑之前便能回来,不然……不然我怕他伤势继续恶化,撑不了太多时间……” 李老头满口答应,揣着钱袋和银票便蹒跚地消失在了蜿蜒曲折的山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