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鹅毛般的大雪不知从何时开始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鬼魅幽魂般的马车踏雪疾驰如电,奔若雾霭流星,在银装素裹的崇山峻岭中留下一路蜿蜒细长的车辙痕迹,却又逐渐被鹅毛落雪覆盖无痕。 马车中,一袭黑袍的少年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重伤之下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他身上的体温亦是又开始变化骇人,一会儿寒冷如冰块,一会儿却又灼烫如碳火,却终归是一分一寸地慢慢冷了下去,渐渐没有了活人的温度。 白衣狐裘的少女苍白着脸,惶然无措地把他紧紧拥入了自己怀中,心中直被化不开的浓黑绝望吞噬包围,宛若直直坠入了万丈深渊,没有任何依凭。 发作了……竟是又发作了! 那剧毒一般的狠厉内力又开始疯狂吞噬他的生机,而没有了云门的玄冰紫晶棺,却是要如何救他性命? 不……不…… 他还没有娶自己,自己还没有给他生一大堆小娃娃,他们还没有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他怎么可以就这么离自己而去? “停车!我要停车!!!”雪陌几乎是尖叫着喝止出声,浑身都在忍不住哆嗦颤抖,死死盯着车窗外的鹅毛大雪,眼神通红中透着疯狂,仿佛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幽夜鬼车无声无息中蓦然骤停。 雪陌苍白着脸,把昏迷不醒的少年抱下了马车,艰难地一寸一寸把他拖到了一个深深的雪窝子旁边。 她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却还是咬着牙把他推进了雪窝中,一捧一捧地拼命搜集积雪。 玄冰紫晶棺本就寒冷刺骨,还被刻意放到了冰窖之中,也许那神奇的冰棺,便正是依靠着极低的温度,才能压制了活人的气血流动。 如今已没有了玄冰紫晶棺,但能不能利用相同的原理,借用冰雪的低温仿出一个类似的玄冰紫晶棺的密闭环境,从而压制住他的气血流动? 无论对不对,这已是她绝望之下唯一能想出来的救他的方法。 只要能拖到天明破晓时分,那剧毒一般的狠厉内力便会退行消散,他便也还有一线生机。 而若是不能…… 陪他去死也便是了! 雪陌狠狠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那惶然无措的绝望神色竟是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坚如铁的冷静与决绝。 她用早已冻得麻木的手把大量的积雪按紧捶实,做成砖头一般的雪块,仿造记忆中玄冰紫晶棺的形状,一块一块搭在了少年的周身各处,直把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搭完了雪块之后,她又用大量的松散积雪拍到了雪块之间的缝隙处,把所有的缝隙都严密地堵了起来,竟是堪堪造出了一口密不通风的冰棺。 她的手本就因为前几日泡在冰水中严重冻伤,这两日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如今又长时间与冰雪接触,才刚刚闭合的那些皲裂小口又全被冻裂开来,淡淡的血色浸染在雪上,宛若依稀的梅花。 做完了所有的一切,雪陌怔怔然地跪坐在了雪地中,望着自己面前那口洁白染血的雪棺,眼泪又不知不觉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般的做法会不会适得其反,甚至是直接冻死他。 但是让她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中一份一寸失去了活人的温度,直至变成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却是比把她千刀万剐还要残忍百倍。 鹅毛般的大雪渐渐落满了她一身,而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没有感觉的雪人,直至凛冽的寒风不知从何处送来了隐隐约约的炮竹声和喧嚣声,才让她恍恍惚惚惊觉——如今,竟已是腊月二十八了。 模糊的记忆如潮水般不断闪现,幼年的自己和姐姐一起开心的拍着手唱儿歌:二十八,把面发,打糕蒸馍贴花花…… 距离那普天同庆其乐融融的大年,竟不过只有短短两天了。 鹅毛般的大雪不知何时竟已停歇,天边亦不知何时已然破晓,仿佛浓黑的绝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透出了一丝缥缈却真切的天光。而那丝缝隙越裂越大,同时更多裂缝悄无声息地出现,渐渐纵横交错,宛若金色的锁链,最终轰然断裂崩塌。 一轮初升的红日冲破黑暗的阻滞,冉冉升起,开始普照着这十丈冰冷红尘。 雪陌忽然便“腾”地站了起来,疯了一般扑过去,开始扒那座冻得冷硬的雪棺,直扒得指尖渗血,她却恍然未觉。 一袭黑袍的少年静静地躺在雪棺中,脸色苍白如死,没有一丝的活人气,而雪陌已然跌跌撞撞地滚进了雪窝子里,哆嗦着嘴唇,把小脸伏在他的胸口,屏息去听他的心跳。 那近乎死寂的胸腔里,终是一下一下隐隐约约传来了心脏的跳动声,虽然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却足以让雪陌喜极而泣。 他还活着……还活着! 他终究是没有抛下自己,把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雪陌胡乱擦了擦眼泪,手忙脚乱地把他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他的身体依旧冷得像冰一样,雪陌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希望的火。 只要他活着,她便有了勇气,有了希望,有了面对一切困厄危殆艰难险阻的力量。 微冷的晨光下,破旧的马车继续缓缓行进,直行到了不知何处的荒郊野岭中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前。雪陌先在庙中干燥处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然后才把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年抱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干草上。 她出去搜集了许多枯枝败叶回来,试图点燃,但是鹅毛般的大雪下了一夜,枯枝败叶亦早已被雪水打得潮湿无比,无论雪陌如何努力,都只有黑烟不见火苗。她不甘心地又试了半晌,直到被黑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许是那浓烈的黑烟过于刺激呼吸,不远处干草堆上的少年亦是气息微弱地咳嗽起来。雪陌见了,急忙扑过去把他揽在自己怀中,焦急地声声唤他“阿夜”。 少年明显已是被呛得醒转过来,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着,无焦无距的眼眸也略略睁开了些。此时雪陌才发现他的左眼受伤极重,已是分辨不出眼黑与眼白,彻底殷红一片,直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而雪陌声声唤着明明醒转的他,却是渐渐忍不住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无论自己如何唤他,他竟是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就好似根本听不到一般。 她这才忽然惊觉一个方才被她忽略的细节——自己在揽他入怀的一瞬,他曾是微微挣扎过的,似是本能地排斥与别人身体接触。但是随后,他仿佛是认出了某种熟悉的气息,才终是不再那般抵抗挣扎,安静顺从了一些。 而此时,她怀中的少年低垂着微微睁开的眼眸,竟是慢慢地抬起指尖,习惯性地摸索到了她的手,又从她的手腕,手背,手指,直摸到了她的掌心。 在指尖触及到她掌心伤疤的一瞬,他的神色微微一怔,却似是终于卸去了心防一般,彻底在她怀中安静下来,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个终于找到安全感的孩子。 而雪陌望着怀中安静闭目的他,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渐渐成型,直让她的脸色都渐渐苍白得透明起来。 她不敢确定。 更不敢确定他自己知不知道。 好半晌之后,她才颤抖着声音,在他耳边唤他道:“阿夜。” 没有丝毫反应。 她心中不由得恐惧,却还是颤抖着手指,在他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雪陌”。 而这次她写完之后,少年几乎是立刻便就有了反应,又微微睁开了眼眸,似是回应她一般。 雪陌的脸色瞬间灰败如死。 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胸口,连指节都因为用力泛着青白,眸光颤抖碎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一条即将窒息而死的鱼。 她强忍了许久许久,才仿佛终于能把眼泪强忍回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镇定了心绪,她才苍白着脸,望着他干裂的嘴唇,继续颤颤巍巍地在他掌心写:“水”? 少年微阖着眼睛,喉结上下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他努力了许久,竟是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喉间无力而破碎的气流声。而他神色间亦透出一丝茫然与疑惑,似是并不明白为何周遭如此安静,为何自己发不出声音。 雪陌望着他,瞬间只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直浇得她彻骨透心地冷。 他与那银衣女子的殊死一战,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本就看不见了……如今又听不到,说不出…… 苍天无情,却没想到竟是能残忍到这般地步。 雪陌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神色麻木,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欲回马车中去给他取水囊,却在迈步的一瞬被拉住了衣角。 少年竟是不知何时紧紧地攥住了她一片衣角,仿佛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离去,神色间亦是浮现了一层慌乱紧张之色。 雪陌愣愣地望着他孩子般慌乱无依的神色,半晌,终是仿佛不堪重负一般,跪在地上拥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而少年听不到她在哭,便只重又安静乖巧地缩在了她怀中,本能般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紧紧的握在自己手中,似是惟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雪陌直哭得双眼红肿,良久之后,她才咬着牙抹抹眼泪,拉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取水,马上便回。” 没想到,少年却是全无反应。 她忍不住微微怔住。 回过神来,她有些慌乱地又在他掌心急急地写他的名字:“阿夜”。 少年依旧是一丝应有的反应也无。 她心中惊惧莫名,换了许多许多教过的字写在他的掌心,而他神色茫然困惑,似是并不明白她为何总在自己掌心指指戳戳。 雪陌愕然良久,微微哆嗦着手,只得又试探着在他掌心写自己的名字“雪陌”。 未曾想,他竟是立刻有了反应,神色间似是发出了光,握住她的手在掌心不停摩挲着,似是在找那一道伤疤。 而这次,他握住的手并不是雪陌受过伤的右手,在雪陌掌心里摸索了许久,都摸不到那一道伤疤,他的神色竟是渐渐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雪陌怔怔地望着他,猛然回过神来,似是明白了什么,慌忙又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他手中。而他终于又触到了那一道伤疤,反复摸了几遍,神色终是渐渐平静下来,把她的右手紧紧藏在心口护着,仿佛藏起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雪陌默然无言地望着他,她已清楚地发觉到他神志失常。 而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已不记得如何去写了,却仍然深深记得“雪陌”两个字所有笔画,记得她掌心的那一道伤疤。 雪陌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却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颤抖地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神色安静温顺,像一头小兽一般任她抚摸。 她这才恍恍惚惚地惊觉,面前这个少年,也只不过仅仅比她大了两三岁而已,连及冠都没有,不过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而他却一直默默包容着她的撒娇任性孩子气,给她莫大的安全感,在生死关头一次次救她性命。 他所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成熟洞彻锐利,都是被这个诡谲江湖的风刀霜剑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如今,他终于忘记了背负的一切,能重新做回一个简单安静的孩子。 这样是不是……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