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儿就到了晌午时分,丫鬟们早已在外面的桌上摆好了碗筷,一位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迈进屋里来,苏湄想起了饭前她左问右问得到的情报,总结起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当下是仁和十二年,太宗皇帝在位十余年,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内外兼治,外有舌战群儒、力压群雄、纵横捭阖的时辰荀卿,内有安邦定国之良相张澜之,行军打仗有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足智多谋的雷家父子,朝中局势可说是百年来难遇之安定祥和。而她的“父亲”虽说和皇家多多少少有些联系,不过年代久远,日渐没落,故而只担任了府尹一职。此人名唤俞文洲,为人正直善良,却也有些不知变通,故而在很多案件的处理上也得罪了不少恶霸贼寇。其女俞潇,自幼在父母膝下承欢,天生性情洒脱,不拘一格,平日里最喜上街游玩,与艺人商贩称兄道弟,不巧上一次出行时碰上了她父亲的仇家,一位因为回家探亲而免于牢狱之灾的贼寇,为了替兄弟报仇而多方打听俞家细况,今日终于阴谋得逞。
那贼寇捉了俞潇,心里想着拿她做个筹码,在悬崖边上交易,让俞父顶替女儿趁机一箭双雕,不料俞潇虽然看似豪放任性,骨子里也是极其地不屈,为了不使爹爹受辱纵身从悬崖上跃下,不知所踪。俞家人没日没夜地找了两天,第二日深夜俞夫人回府时女儿却被人送了回来,原来是雷将军雷庭风派人抓捕异国逃犯时碰巧在悬崖下发现了俞潇,认出她身上的水纹衣饰和颈间戴的小鹿,顺道送了回来。
这顿午饭温情脉脉,苏湄还以为俞文洲仇家众多,为人处世也甚是严谨,却没想到俞父对妻子女儿亲切体贴,与他对待差事的态度截然不同。后来的几天,俞大人和俞夫人对她也是百般照顾,与她刚醒来第一日不曾有差池,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寒来暑往,一转眼,冬日的梅花已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满园的桃花灼灼盛开,光彩夺目,俞潇姑娘这幅经受了粉身碎骨之折磨的身体,在众多名贵药草的调养下,如今也可以出门吹风,赏花斗草了。
她身边有一机灵的小丫头,名曰“授衣”,对时令变化很是敏感,故而常常对苏湄言说这自然的变化,今天迎春开了,明天护城河的水就应该解冻了,再过些时日,就该清明了,到时,各位小姐们都要游春踏青呢,最最重要的是,可以看见某家某家的俏公子。听到俏公子三个字,苏湄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她脑子里闪过一瞬苏澄的影子。
“小姐,这可不能一笑而过,这可是促成才子佳人姻缘的最好时机,各家的小姐们早早就开始准备呢,小姐也不能落了下风。”授衣激动地说道,她是个十足的花痴,见到俊男美女都走不动道。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清明已至,苏湄也只好“入乡随俗”地去踏青了,待她看过各色女子争奇斗艳后,便觉得授衣分析得十分得体。
这不,又来了,“小姐,你看那边画舫上的女子,是国公爷的小女儿,张扬跋扈,刁蛮骄横,除了她爹,她谁也不放在眼里,不过呀,她倾慕于雷小将军雷庭风,又偏偏小将军不沾女色,每日倒贴,每日碰壁,久而久之,便成为众人的笑柄。”
“小姐,你看那边放风筝的女子,她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千绫郡主,性格古怪,不管什么节日,只穿白衣,就算是入宫面圣,也丝毫不改心志,仗着陛下疼爱,行事极其大胆,听说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仍旧执拗地不嫁人,让她的爹爹——淮南侯束手无策,每次陛下问起,只好搪塞过去。”
“还有那位公子,那是户部尚书萧恪的三公子,刚开始的时候痴迷于学问经书,在他心里,学富五车的男人最帅,可是,后来科举几次,文试都没有中榜,他就研究了那几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发现除了状元以外,各位才子都长得玉树临风、容貌乃是上上乘,于是他就开始改走另外一条路,小姐你猜是什么?”
“不会是——研究胭脂水粉吧?”苏湄脑中又一个画面应运而生。
“嗨,我就说小姐没摔坏脑子吧!兰烟,你还不信!”苏湄撇了撇嘴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两个丫鬟,到底——是谁脑子坏了?
“小姐,还有那个,那个边上,你看见没有?你从树的缝隙里面看——”授衣手指着一个什么方向,努力地替苏湄调试最佳观测美男角度。
苏湄刚好找到那个缝隙的时候,一张脸以咫尺之距出现在了那里,眼睛一闪一闪的,苏湄望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距离不对,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三个像叠罗汉一样的队形因为苏湄的失误此刻摇摇欲坠,“啊!”
“啊!”
“哎呀!”
虽然苏湄本应是最后一个落地的,但是为了不落于人后,为了彰显自己作为富家大小姐对疼痛的敏感程度,她不大不小地喊了一声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和硬邦邦的地面亲密接吻,而是——落在了某人的怀里。
?苏湄反射性地弹跳而起,跳起之前瞥到了一眼绛红色衣袖,是有人接住了她。
“姑娘还真是有趣,明明没有落地,大喊着是做什么?落地前的——某种仪式吗?”温润的声音直击耳鬓,带着些许的调侃意味。
苏湄抬头的一刹那,瞬间怔住了,这双清澈的眼睛,这如舞剑般行云流水的神采,这熟悉的面庞,正是几个月前给她来信的陌谦,眉目如画,风华绝代。
可又一眼扫到了他绛红色的衣袖,腰间佩着的麒麟玉珏,却又分明地向她解释了,这不是陌谦。
“对于好色这一点,姑娘果真就像传说中的巾帼不让须眉啊!”那男子讲话诙谐幽默,可苏湄总觉得他目的不纯。
“公子说笑了,阿潇确实没见过公子这般人物,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公子长得好看,阿潇自然要多拖些时间,让自己家的丫头们也看个够,授衣,对吧?”苏湄朝授衣眨了眨眼,搞得这小丫头羞红了脸。
“不知公子姓甚名谁?今日虽然也说不上搭救我,可总比见死不救强,公子的这份恩情,阿潇记着了,来世若有需要阿潇的地方,我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相助公子。”兰烟一边给苏湄使眼色,苏湄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
“哈哈,我可不止救过你一次,俞潇姑娘。你记住了,我叫雷庭风,若我有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不能退缩。”这男子倒是爽朗地很,似乎有人相邀,便急匆匆地走了。
“雷庭风?这名字倒有些耳熟。”苏湄细细思忖着。
“小姐!就是救你的那个小将军啊,难道你的失忆症是间歇性的?”授衣在一旁急得跳脚,替苏湄懊恼无极。
“救我的——救我的,雷庭风,哦,我们走吧。”回家的路上兰烟和授衣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双双坐在了马车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后续,在苏湄躲藏在俞府偷得浮生半日闲时,家里竟然收到了求婚的拜帖,内容如下——
自清明一见,令千金性情洒脱、楚楚动人,在下甚是心动,故以此书为鉴,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静候回音。
——雷庭风
“噗——”苏湄看完了以后,直接把茶水连喷带吐地洒满了整张纸,百思不得其解,回头看着两位雷庭风将军的忠实追随者——兰烟和授衣。
“我认为——他不怀好意。”漫长的沉默后,苏湄首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小姐,不可平白无奇中伤别人,这是你教我们的。”兰烟睁着两只大眼睛,极其认真地规劝苏湄不要误入魔道。
“我——,在我看来,你们这是变着法儿的报仇。昨天晚饭的时候你二人都不在,说!是不是与这个帖子有关!”苏湄装腔作势,想要吓唬她们两个,套出真相。
不过,真相是出来了,但是这两人可是丝毫没有惧色,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
“小姐,我们这也是为你着想嘛!我们昨晚去雷府上只是随口一说,本来也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苏湄感觉到了一种自己被出卖的预兆。
“没想到雷小将军张口就答应了,还答应得特别爽快,就说明日就来寄拜帖。”
“两位姐姐,你们自己想看美男子可以不用出卖我呀,这大周朝,遍地可是峨冠博带、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在街上走一遭就能看个够。何必出此下策呢?”
“小姐你以前说过,看上谁就要先下手为强,不然可就没机会了。”授衣委屈地说,虽然她的说法倒是很有道理,但苏湄到底是不记得了。
“小姐,怎么回呀?”兰烟悄悄问的时候,前院的管家忽然登门,说是有人拜访。
俞家父母对儿女婚姻十分开明,见一个男子来府,便主动让出了前厅,交给苏湄使用。
来的人果然是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雷庭风,他见到苏湄,便粲然一笑,十分主动地坐在了椅子上。
“雷将军真是客气,来我俞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苏湄也毫不示弱,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俞姑娘,我交给姑娘的事情,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雷庭风越看苏湄越觉得这丫头火气是真大。
“我知道将军虽然年纪小,却也是沙场老将,见过无数阴谋诡计,变幻风云,俞潇实在没有看出来,将军这一计有半点聪明之处,既伤人又害己。”苏湄看着雷庭风依旧温柔的眼睛,毫不客气地说。
“我以为,起居衣食,生儿育女,相扶到老,于双方有益。”雷庭风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语如小桥流水潺潺而动。
苏湄脸上泛红,气急败坏,“雷将军何必要让俞潇做这替罪羊,我俞家本就仇人无数,日后更是没法做人!”
“岳父的事情,我自会安排,至于国公爷那边,俞姑娘蕙质兰心,机敏过人,对付一个女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圣上的谕旨快下来了,姑娘帮我一把,就当是还救命之恩了。”
“你说得轻巧!圣上若不追究,倒也无妨!圣上若非要横插一脚,国公爷又是那么宠爱女儿的个性,真要追求起来,你要我俞家十几年名誉何存?我爹爹本就为官清正耿直,难免不被国公借机构陷,参他一本,到时候,连你们雷家也难免受到殃及!”苏湄有时也做过与陌谦白头到老的白日梦,可她如今在这里,不能给俞潇的生活带来一丝危机。
“俞姑娘当真是才思敏捷,未雨绸缪,看你这番回答,我便放心了,这门亲事,我就当你同意了。”雷庭风一语惊人,和他的拜帖一样惊人。
“雷将军开什么玩笑?我并未答应。”苏湄一听便着了急,赶忙拦住拔腿就要走的雷庭风。
“姑娘只说若你嫁与我之后可能会产生的种种事端,却并没说你不愿意嫁与我啊。”
“我既已说了种种不可控制的后果,将军还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我若告诉姑娘,这些事都可以解决呢?况且,也不一定发展到姑娘所言的那个程度。”雷庭风笑意盈盈,自信地说道。
“等等,可又为什么是我,不是其他人呢?”苏湄又一次拦住雷庭风,既然不能阻止,总要为俞潇寻觅一个好夫君吧。
“因为我——钟意于姑娘,姑娘也没说不愿嫁给我,没有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过节,就此达成协议。”
“姑娘,在下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雷庭风没有给苏湄拒绝的机会,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是——心动的一瞬。
“小姐!怎么样?怎么样?”授衣和兰烟老早就躲在隔壁的隔壁偷听,不过奈何俞府的隔音效果太好,什么都没听到,但是,能一睹雷将军的风采,她们觉得前世一定积了不少的德。
“不怎么样,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受被动的婚约。”苏湄终究是难抵心底蠢蠢欲动的思念,在岁月长河的修行中选择了重新修炼。
“那这么说,就是——成了!耶!”兰烟和授衣高兴得跳了起来,拍手庆贺。
苏湄以为此事需要她弄虚作假、声泪俱下地向俞大人和俞夫人讲述自己在踏青的途中,如何对雷将军芳心暗许,如何想要摒弃世俗的观念、不畏权贵的阻挠,与她“心心念念”的雷将军相守一生。
可是,她未来的夫婿竟是如此体贴,在几天以后,母亲主动来找她谈话了。
“阿潇,你是否记得曾救过你的雷庭风雷少将军?”俞夫人试探性地发问。
“救我时我倒没有印象,只是上次出游踏青时见过一面,还有上次。”苏湄如实相告,即使她不说实话,相信兰烟和授衣早就蠢蠢欲动了。
“那阿潇,你觉得这位将军怎么样啊?”俞夫人自然也不愿勉强,故而先以女儿的意见为先。
“我听过将军的威名,将军常年征战,英武善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我大周难得的名将。”苏湄无奈之下,只好搬出官话来凑数。
“娘不是问你这个,娘是问你,你觉得他的品性好不好?前几日他不是来找你,你们聊得是否投机?”
“额……这个,倒是还算可以。”
“雷将军说他心悦于你,上次在踏青时,他便看中了你的机敏伶俐,前几日来找你详聊,更是觉得身心舒爽。这样的好儿郎,着实是难找,不过我和你父亲并没有答应他,我们全凭你一句话。在此之前,阿潇,你有没有钟意的男子?”俞夫人听到苏湄的回答,放心了许多,便打算直接问清楚苏湄。
“我不曾有心仪的男子,若母亲觉得好,那便如此吧。”苏湄想着雷庭风虽然说话有些欠揍,却不能否认他是个君子,既然此时看上了俞潇,待她回去后,也会照料好俞潇姑娘的吧,便擅自替俞潇做了决定。
“好,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你爹,我们和你雷伯伯商量婚事。”俞夫人一脸欣喜,或许是想着有人上门提亲,总比女儿在家里老死要强上不少。
苏湄对于俞夫人的欣喜不太能够感同身受,毕竟,她成长的记忆以来,是没有母亲这个角色出现的,她也无法想象,母亲和父亲会担心她的亲事,毕竟,她在青澜城的日子里,他们从未问过自己有没有心上人这样的事情。
日子浑浑噩噩也是过,得过且过也是过,潇洒快乐也是过,在包办婚姻之前的日子里,苏湄选择了——静心读书。
“小姐,你以前都不看这些书的呀,你都说这是无稽之谈。现在,我们还得给你端茶送水,这日子,着实是苦了一大截。”授衣端着一碗茶战战兢兢地走进书房来,不满地抱怨道。
“我?无稽之谈?哪本?”苏湄吃了一惊,指着案上的书挨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