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城的布局依据周礼而建外朝内廷,左祖右社,宫阙林立,庄严富丽。
皇城七十多座大小宫殿中,当今神睿皇帝最爱的办公之所则是宫城中轴线最北端的含香殿。
此时早朝刚罢,一名朱袍的宣政中官手托折匣低头往含香殿的汉白玉侧道而去。匣子朱漆描金里面盛着的是经由中书省分好名类的朝臣奏折。
含香殿中立七十二根巨大的楠木梁柱面宽十一开间,进深五间中央六根大梁皆鎏金沥粉,盘踞着吐雾云龙。
殿内铺有白玉阶层层通往最高处的金御座御座正上方则是八角的蟠龙彩绘藻井龙口倒悬一枚琉璃宝珠,尽显皇家威仪与尊贵。
当今官家尊号“神睿”,正是“神圣明哲”的意思乃先帝穆宗最小的皇子。
如今神睿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文策,文策最上方,写着“行香令”四字两个小黄门正恭恭敬敬地替官家打扇。
皇帝很年轻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面如冠玉,不怒自威。他手执一杆朱笔,正在那叠草案上勾勾画画,不时写下两句批语。
含香殿中香雾缭绕。御座前宽大的书案上,搁着一只银鎏金竹节熏炉,一线幽微的青白色烟气从熏炉镂空的顶盖上氤氲而出。御座背后,则是一大幅的贴金屏风,屏风上浮雕着云龙与海中仙山。
官家近身伺候的老内侍是跟随过太上穆宗皇帝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有幸见过无上英宗皇帝几面。如今这位神睿帝不爱美人,不爱嬉乐,每日上朝之后,便留在含香殿批复奏折,克勤克俭,实乃国之大幸。
老内侍低声道:“启禀官家,宣政内侍前来奉上中书省奏折,于含香殿外求见。”
神睿皇帝低眉望着新政草案,御笔一挥,烦躁地将自己方才写下的朱批都抹去了。边上打扇服侍的小黄门战战兢兢地为官家奉上新茶。皇帝喜怒不辨地呷一口,淡淡道:“宣。”
那名宣政中官得了通传,低头步入含香殿,先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传来。”
折匣被奉上御案。自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就严令禁止宦官干政,是以那名宣政中官在奉上中书省的奏折之后,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含香殿的熏炉里,燃的是南海崖香,辅以冰片瑞脑,芳烟杳杳,气清而长。香雾氤氲变幻,时如云气,时如凤鸟,使闻者如入山林空谷,耳边似有阵阵松涛,翠湿人衣一般,清雅极了。
可这位年轻的皇帝,却无心赏香。
他将匣子里的奏折一一取出,并不细看,而是将折子都翻到第一页,在御案上一字排开。官家不辨喜怒地撇一眼各奏疏开头落款,忽然重重地将茶盏磕在桌上。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宫女内侍不明所以,纷纷跪了一地。
熏炉青白色的烟气笼着神睿皇帝,衬得他俊朗的面容愈显高深莫测。熏炉中的香具有清神醒脑之效,向来得官家偏爱。可如今这香映着“行香令”三个大字,恰如火里添薪,烧得皇帝怫然而怒。
“今日中书省理出奏疏四十三份,落款呢温氏,沈氏,安氏,窦氏,曲氏,张氏。呵,一眼望下去,参与朝政的竟全是这世家门阀中人!想我煌煌中州大地,竟连一个白身起家的股肱之臣也没有么?!”
神睿皇帝猛灌一口茶,犹不解气。
可笑他月前在保和殿钦点新科一甲三元的时候,也不得不看这些世家老臣的脸色。呵,进士科三百名士子,无一不是名家出身说来也是,如今世家坐大,这些东西,本也容不得他这个做皇帝的来挑选。
玉阶下跪着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宦侍宫女,一个个恨不能当场眼瞎目聋,低头俯首,抖若筛糠。官家震怒,又说了这样一番吓人的话,如今被无关紧要的旁人听了去,可是轻易就要掉脑袋的。
神睿皇帝慢慢从御座起身,冷眼看着含香殿内跪倒一片的、奴颜婢膝的蠢材,淡淡道:“都给朕滚。”
众随侍作鸟兽散,恭恭敬敬地阖上含香殿的大门。神睿皇帝手执银火筷,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熏炉内的香灰。清雅悠长的香雾霎时蒸腾而起,经久不散。
皇帝绕去御座云龙屏风背后,那里藏着含香殿内第七十三根大梁。
梁木高七丈,通体黧黑,密布细小的鱼鳞纹,形似火成岩。倘若仔细端详,便能发现这梁柱通径长短不一,完全不合皇家御用品的标准,再细看,则会惊讶地发现,这七丈长的梁木,竟是由高矮不一的木桩上下榫接而成。
神睿皇帝从袖里摸出一柄银叶刀,冷锐的刀锋在这高大的漆黑木梁上轻轻刮过,薄刃过处,枯炭般的梁柱上竟簌簌落下翡翠色的粉末,粉末飘散在穿堂而过的风里。
含香殿内这高达七丈的大梁,赫然是由整株的优昙婆罗木拼凑而成。
神睿皇帝毫不怜惜地望着铺在大殿砖石上那薄薄一层的翠绿色香粉。优昙婆罗分明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稀世奇珍,在他眼中,却直如粪土一般。
皇帝将银叶刀掷在地上,目光沿着神木向上望去。
这根梁柱所用的优昙婆罗木色深浅不一,最深的那一段,足有半人高。那片香木格外地黑,浓得像最深最冷的冬夜木身处,沾着细微的炭粉,正是文正元年皇室从临江那叛贼府中收缴的。
唯有烈火,才能让优昙婆罗显出最绮丽的颜色。
神睿皇帝冷笑一声,不再去看。
他如今已过而立,可在荣登大宝之前,却已做了廿三年的太子,是先帝穆宗最小的儿子。
穆宗皇帝沉迷蓬莱仙道,整日缠绵香雾之中他以太子之名代理朝政,收云中兵权,稳定两国邦交,又推行儒学之道,教化万民,立下了桩桩件件足以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
好不容易等到昏聩无能的父皇驾崩,他本以为可以就此大展宏图,开太平新政,却不料先前那些口口声声表忠心的世家门阀竟倒戈相向,成为他推行新政最大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