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地处燕山南麓的广袤平原西临清都大泽,南靠洛川,水陆交通皆可谓四通八达。除去是国家权力中心之外,上京城内工商云集,文风昌盛其富庶文华的程度就算放眼全国,依旧牢不可撼。
晚膳过后安广厦便乘府中马车去了上京城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南北走向在通往皇城的中轴线最南端。大街唐砖阔道南北双向各自可并行五十辆长毂轺车,时有大小京官的车驾仪仗辚辚而过。
安广厦所乘的马车张素云头青缦合八品文官规制。他挑开车帷,上京城繁华的夜景便映入目中。
各色酒肆幌旗飘摇耳边人声鼎沸间杂远处歌舞之声道中明灯高悬煌煌如昼当真一副太平盛世之景。
“往鼎泰号还有多久?”
“回大人的话,徼巡京城的金吾卫明令禁止车马在京中要道疾行,此去鼎泰号还需两刻钟的功夫。”
安广厦放下车帷将袖中藏着的火漆信函虚虚拢住。
鼎泰号在上京城的总行坐落于朱雀大街的东南角。
安广厦下了马车,立时便有鼎泰号的伙计从堂内迎出来。伙计一见来客是自家公子,当即恭恭敬敬地请安:
“少爷安好。大东家的正与客人商谈要事您请移步稍候。”
“我不找姐姐。我找安采和。”
安广厦口中的这位“安采和”正是安月明最亲信的手下之一。若有人熟悉临沂安氏的鼎泰号,必然听说过这“八仙使”的名头。
这八位鼎泰号总管事都依据道教八仙取名,个个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心思玲珑,长袖善舞,分掌鼎泰号账面往来与各地大小生意。
“采和仙子正在醉仙堂,您请随我来。”
伙计引安广厦步入后堂,七拐八拐地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终于停在一处宽敞的院落。那伙计替自家公子挑开珠帘,便退下了。
“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安采和着浅蓝素云纱衣,朝安广厦屈膝一礼。她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呆在醉仙堂里酿酒。
安月明偏爱的姑娘从来不同于那些规规矩矩的俗世千金。安采和跣足散发,神情散漫,见来了主家的贵人,便笑着奉上新酿的酒“一团雪”。
“这酒盏是铺子里新进的清雪瓷,胎子薄得像纸。仲夏炎热,这一团雪正是消暑佳品,妾已冰过了呢。”
安广厦笑着婉拒了姑娘的好意,开门见山道:“不必了。我此番来就是想拜托采和姑娘一件事。”说着,他将袖里的火漆信函推给安采和,“烦请金鹞子送去临江温氏祖宅,找一位姓魏的少爷要最快的鹞子。”
这位“采和仙子”正是鼎泰号司掌镖信的总管事。道教八仙之中,蓝采和周游天下,故而这司掌天下音书的“金鹞子”便归安采和掌管。
“啊呀,”安采和闻言,装模作样地露出惋惜之色,眨着眼问道,“广厦公子还是第一次找采和办事呢。不知是哪位漂亮的可人儿,竟得了您的青眼,不远千里之迢,也要快马加鞭地送去音书呢。”
安广厦有些为难地蹙起眉,那姑娘自知失言,撇撇嘴,起身一福:“采和近日懒散惯了,多嘴多舌,还望公子恕罪。只是近来因着优昙婆罗的生意,鹞子大多天南地北地跑,不在京中。”
“换言之,上京城还是留了几只鹞子的。”
“公子说的不错,只是”安采和瞥向门口,忽然朝那边恭恭敬敬地行礼,“采和见过大东家。”
安广厦回身一瞧,来人正是安月明。她应当是刚与人谈完生意回来,神情带着几分不耐,啪地打开折扇,坏心情地乱扇一气。
“姐姐方才与谁议事?”
安月明折扇一收,看了安采和一眼。采和姑娘心领神会,阖上门,悄悄退下。
安月明坐在八仙椅中,端起那只清雪瓷盏,猛地灌一口。酒入喉中,她这才觉出不对味来,啧啧叹道:
“采和也真是,醉仙堂里从不备茶。唉。”
此时没外人在,鼎泰号的大东家终于可以收起人前那副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伟岸形象,一脸嫌弃地对着弟弟倒苦水:
“方才来的是个贵霜人,劳什子的三王子。哼,男人就是麻烦。这人瞧着面善,实在是个难缠的老狐狸。之前京中的拍卖会,这位爷以相思楼头牌花魁云娘子的身份,从雍王手中抢得半寸香木,犹不满意,又来找我鼎泰号。”
安广厦笑着替姐姐沏茶:“这位云娘子的芳名,我也略有耳闻。雍王是位闲散王爷,向来好脾气,爱红颜不爱江山,为博美人一笑,倾万金也不眨眼。恐怕他也没想到,这云娘子不仅不是姑娘,还是个外邦人。为成这一段风流佳话,反倒将香木拱手送回了贵霜人觳中。”
安月明吹了口烫茶,觉得还是自家弟弟熨帖。她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罢了。鼎泰号只想本本分分做生意而已。从那位贵霜小王女到如今的三王子塔木兀尔,已有许多外邦贵族来我鼎泰号求购优昙婆罗了。我也无意惹是生非,只求平章大人能兑现他之前的承诺。”
一听安月明说起温有道,安广厦不由皱起眉来。之前在临江见澡雪,他这般积劳体虚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在温家被人好好照顾着。
安广厦心下有些疑虑,索性摊开与长姐明说了:“姐姐,鼎泰号在京中的鹞子还有多少?”
安月明正喝着茶,闻言一愣。她余光瞥见桌面上那封信函,终于了然。
“送信?寄给谁的。”
“我在临江的故友。”
安月明搁下清雪瓷盏,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眼光瞧着自家弟弟,语带揶揄:“故友么?我还从未见过你有这样关心的人物。上回折柳会,我也瞧着他了。真是标致人物呢。”
“叫魏殳么?有点儿奇怪的名字,可惜这姓氏我也不怎么喜欢。姐姐知道,你虽瞧着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可心眼里很难将别人放进去。眼看着及冠了,身边连个中意的姑娘也没有。倘若你真心喜爱那位临江的小朋友,姐姐也不会反对。”
安广厦本没有存这样的心思,长姐这番话来得实在突然,他无言以对,只好如实相告:“姐姐还记得安小小吗。”
安月明一听这名字,脸色立马黑了,冷笑一声:“安小小?弃置我安氏基业不顾,跑去万里之遥的云中郡私会那劳什子的军中第一美男子,真是轻松快活。这样的人,她不配姓安。”
安广厦心下一沉。
安氏女子及笄之后,是有责任肩负起商行家业的,安月明亦然。她如今二十又五,尚未成家,眼看着女子最好的青春韶华就要尽付与偌大的鼎泰号,自然很难对那位十六岁便离家出走,之后一身轻松、婚姻美满的小姑姑有什么好感。
安月明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脸色不好看,瞧了瞧自家弟弟,发现这人同样面沉似水,便拿折扇敲了敲桌面,问:
“怎么了?要提到那个安小小。她和这魏”
安月明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起来。安小小那位名扬天下的神仙眷侣,分明就是姓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