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显一拉缰绳,马便从旁边的巷子里离开,一路往城门去,到了城门口,不等守城的士兵反应过来,已经离着城门好一段距离。
惹得守城士兵大骂了一声:“在城里骑马狂奔,赶着给谁奔丧?”
骂声刚好顺着风飘到殷六郎耳朵里,眼神瞬变,绷着嘴角。
“放我下马。”
“不可能。”
“薛显,我说了——”
单手绕过殷六郎胳膊,把人禁锢在身前,另一手掐住他的右肩,稍一用力,便听到一声闷哼,薛显看向远处,山峰仿佛划破云层,白云缭绕着连绵起伏的山脉。
察觉到殷六郎还在挣扎,加重了手上力气。
眼神阴蜇,一夹马腹:“那士兵还真说对了,我们的确是去奔丧。”
呼吸停住,殷六郎只觉胸口发闷,挣脱不开薛显禁锢,他现在宛如一个废人,哪里是薛显的对手。
眼下阴影微动,艰难开口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是。”
耳边风声呼呼,云胡山越来越近,周围再不见人烟,只剩下荒草丛生的荒芜。下意识抓住马鞍,殷六郎闭上眼,不敢再看。
马儿长鸣一声,殷六郎浑身僵硬,双手紧紧扣着马鞍,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心里涌起的不平。
薛显翻身下马,看了眼马背上浑身僵硬的人,松了手里的缰绳,一步步往前走。
云胡山连绵的山脉中间有一道峡谷,地势较之牧州更高,云胡山脉便在脚下,而山峡之外,便是汾河,自西向东,穿过北凉、齐、燕三个地方,后灌入大海。
看向不远处,一块石碑矗立,石碑早让风霜侵蚀,上面的三个字却像是刻进了深处,依旧清晰。
“殷珩,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回身看向马背上不知何时睁开眼的殷珩,薛显敛去了刚才的怒意,眼神平静,只是直直盯着殷珩,不让他有喘息的理由。
腊月初七,玄云军于金沙关一战惨败于北凉铁骑之手,十万精锐,一夕丧命,只剩五千守军死守城门。
“你甘心吗?那些昔日和你并肩作战的将士就在你脚下。”薛显一步步靠近殷珩,言辞越发咄咄逼人:“你不恨?你还有半分愧疚在心,就该和我回京,重整旗鼓,日后踏平北凉。”
“你说的对,从前的殷珩是死了。”
从前的殷珩,是金陵城里最俊朗的少年,一身风流,不知多少姑娘暗许芳心。上了马背,永远意气风发、让人信服,是永安侯府自小熟读兵书、天赋颇高的六公子,是玄云军中十四岁便用兵如神的少将军。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二十多年的苦练,你不要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匕首,稳稳刺进痛处。殷珩看向矗立的石碑,眼神一暗,扶着马鞍小心下马,没有看向薛显,身形不稳径直走向石碑。
不甘?不平?还是恨?连殷珩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半年里有多少次午夜梦回金沙关一战,血肉模糊的将士挥散不去,噩梦缠身不得安寝。
站在石碑前,殷珩抬手复又放下,沉默半晌后终是叹了一声。
“殷珩,严老尚书,死了。一月前,他才告老还乡。”薛显缓步走上前,和殷珩并肩站在石碑前:“在书房吞金自尽。”
指尖止不住发颤,殷珩努力控制住开始逐渐开始发颤的身体,挺直的背佝偻着,终是克制不住,双手撑在碑上。
严、严老尚书死了?
殷珩喉咙发干,隐隐作痛,哑声道:“……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唐胜兴奋得天未亮就已经穿戴整齐,戴着佩剑在大营里来回巡视,生怕错了一个细节,待到大军出发时——”
大军行至金沙关外五里,已经能瞧见金沙关处的荒草乱石,唐胜忽然变了方向,骑着马挤到他旁边。
眉头一紧,盯着唐胜,殷珩不知道他临阵过来时是发现了什么纰漏,连忙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劲?”
“哪有什么不对劲,我是想起来,和你认识大半年,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唐胜一脸憨厚得笑道:“原先觉得你哪都比我强,可有一件事你可比不过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人各有所长,你在——”
“你这人,平时倒是脑子转得快,怎么这会儿跟木头似的,谁和你一本正经讨论这个,我要说的是我可早娶妻了,你肯定没有吧?”
闻言殷珩不由失笑,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娶亲?他可不想那么早娶亲,一是无心,二是娶了也是耽搁人家姑娘,他一年到头都在大营里待着,哪有时间陪人家。
何况他……
“殷珩,殷珩!”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殷珩怔怔抬眼看向薛显,天上阴云密布,有几滴雨落下,打在石碑上,晕开一抹水色。
殷珩逐渐清醒过来:“唐胜就是在这里死的,不愿受俘,一头撞死在石碑上,我隔着不知多少只马蹄,看着他撞上去,血溅三尺,我想都是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死在他旁边也能黄泉路上做个伴,谁知不等我杀过去,阿木措的刀就砍了下去——”
身首异处,他看着铁骑下的血肉之躯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他分不清溅到身上的是血还是……
“我在长史阁拿到一份东西,上面有金沙关之战的详细记录,再加上严老尚书忽然离世,殷珩,你还不明白吗?”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
“当日之事——”
殷珩转身时,膝盖处忽地传来一阵刺痛,如同数万根针同时扎在关键里一样,吃不住力一下跪倒在地上。
伸手抓着薛显的手臂,殷珩双目发红:“薛显,你说,百姓和将士的性命,还比不过那虚无缥缈的权力吗?”
“有人想要玄云军,无人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