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儿转完,方星河来到州学学子们面前扬起画。
画中正是半倚山石的张玉池,山石的大小、形状、位置,山石边张玉池的五官容貌,尤其是五官之间比例的大小,乃至左侧鼻翼间光照的阴影都与真实的情景一模一样。
也正是得益于这种细致到比例、阴影的准确,这幅画单从像的角度而言即便在州学学子们看来也已做到了极致。
像,太像了,简直是像绝了!
稍稍懂点绘事的都能看出来,小杂役用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绘画技法,与这种连笔墨都不用的绘画技法比画得像,程家清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他们真不想看程家清看到这幅画的样子,然而程家清已经看见了,扭过头的他怔怔看着方星河的画,手中毛笔一颤,还未完成的画幅上顿下一滴墨珠,堪堪落在画中张玉池的脸上。
他的画就此毁了,这场比试也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张家私学杂役方星河完胜!
程家清一声长叹,弃笔认输,随后他如约当众致歉。
方星河见结果分晓,自动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在地上啃食青草的小毛驴身边,帮它捋了捋毛,安静的等待动身。
在他想来画的事情结束,致歉就是程家清与周博文之间的事,孰料程家清直接绕过周博文到了他面前,随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施一礼,“我输了,我等为刚才的事情致歉,今日之内,凡你所在的地方我们都会避道而行”。
程家清的声音不小,却意外引来一片彩声,愿赌服输,是条汉子。
方星河点点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什么都没说。
程家清站起身,“敢问少兄尊姓大名?”
“不敢称尊,方星河,乐乡人氏,如今在张家私学司职杂役”
“杂役!”,程家清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我竟输在一个杂役手上,孟将先生真是……嘿!告辞”。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州学学子们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方星河牵起毛驴准备走时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且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明显不一样了。
“走啊,这里距离岘山堕泪碑可还远的很呢”
“走!”,张玉池催动队伍,自己却裙裾飘飘的到了方星河跟前与他并肩而行,“今天多亏有你,我现在很庆幸当初留了你作杂役。诗书这些功课不论,真没想到你在妙解音律之外尚有如此神乎其技的画技”
方星河摇摇头,“新技法乍见之下总会让人印象深刻,我刚才看过程家清的画,若真论画技我与他不过是伯仲之间”
“真的?”
“嗯,他的传统画法极力追求的是线条和气韵之美,对神似的看重远远胜过形似,刚才的赛画虽然是我赢了,但我其实是取了巧的”
张玉池再想到方星河此前刻意引导以“像”为判断标准,嗤的笑出声来,“没想到你也有如此狡诈的时候”
方星河也笑了,“若只是我个人的输赢也没什么,切磋嘛,但刚才的情形是不赢不行啊”。
张玉池沉默了片刻,“家父错了!”
方星河闻言淡淡一笑,这话不好接,毕竟当其子而言父过是极大的失礼,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堕泪碑真的是块碑,是岘山最为知名之名胜,为纪念六朝时曾坐镇襄州,都督荆州诸军事的羊祜所立。
晋征南大将军羊祜镇守襄州的十多年间屯田兴学,以德怀柔,在三国乱世中保一地平安,深得地方军民爱戴。
其人好山水,出镇襄阳时每逢春秋之季必要步出襄城,攀跻岘山,置酒诗咏。一次登岘山观景时忽然泪下,同游僚属忙问其故,羊祜无尽悲伤而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
后来羊祜仙逝之后襄州百姓便在其堕泪之地立碑为纪,岁时祭飨。每当游人瞻此碑石,再观碑文,常有落泪洒涕者。接替羊祜镇守襄阳的大将杜预,因将此碑命名为“堕泪碑”,历数百年至今而成名胜。
张家私学踏青的队伍终于到了堕泪碑,方星河站在碑前默读着“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的碑文,再看看脚下亘古长存的岘山,山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汉水,一时思接千载,神游古今,呆呆的竟是痴了。
“怎么,你也要堕泪?”
方星河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看着张玉池叹道:“青山绿水亘古长存,人生短促却如白驹过隙,两相对照真是时光无情,羊公所悲而堕泪者岂是一人之悲哉?”
“所以呢?”
方星河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破颜一笑道:“所以生年不满百,莫怀千岁忧。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饮酒高乐,正当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