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极美,尤其是在这弦月星光下,吴可思心入笛音似乎看到了夕阳落日,长亭拂柳,以及掩映于亭外青草间向着远方更远处无尽延伸的官道。
有晚风拂面而来,吹面不寒却带来了源自于长亭内送别的笛声,每一丝都是离情,每一缕都是别绪,每一声都是依依不舍的赠别,每一声都是未曾宣之于口却会然于心的追问。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然则今日一别,可得复见乎?
吴可思听懂了,全懂了,于是她蓦然回首,于是,她看到了星月辉光下望月横笛的麻衣少年脸上深深不舍的离愁。
这是她第一次在方星河脸上看到愁容,一个印象中再多的贫贱也不能使之折腰,再多的辛苦也不能使之丝毫气馁的少年脸上突然浮现出的伤怀,愕然惊诧中似被什么击中,瞬间化为直冲眼角鼻翼的酸涩。
自下午下课后就一直强自压制的情绪毫无征兆的猛然爆发,吴可思倏然扭过脸的同时,眼角处有一点水光滑落。
笛声渐转渐悄,终至无闻,然则方星河低沉的歌声却在屋脊上缭绕而起,唱的是吴可思从未听过的曲调,从未听过的曲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歌声很低,低的仅只两人可听,低的不像是歌唱,更像是一个人在耳边的轻轻絮语,但那低声中的每一个字却如此缠绵深致,回环不尽的诉说着不舍、离别以及相聚无期的怅然。
分明是絮语轻音,吴可思却觉每一个轻音都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自己心上最柔软的那处角落,从没有一次离别如此之沉重难舍,以至于眼泪竟彻底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了,最后一滴泪珠也在夜风中干涸,披着星光沉默的两人最终由吴可思先开了口,“你知道了?”
方星河看着天际那一颗突然出现的流星拖着尾巴划过,直至彻底消失。后世今生,曾在生命中出现的多少事多少人都如这流星一样,终究离别,而身为对时间空间异常敏感的穿越者,最不堪的便是离别时只能轻轻的答应一声,“嗯”
“你是最聪明的学生,却是最烂的赠别者,这是我见过的最烂的赠别”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离别既是难免,赠别就必不可少,赠别本为心曲,烂就烂吧”
“我明天就走了,本想着明天早晨再告诉你”
“若非为了我的通经与抄书,吴师你大半个月前早就走了。”
“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子嘛”,吴可思强笑了两声,声音哑哑的,“你既然知道了我正要问问,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生活上嘛自然是想办法养活自己,另外还得存点儿应付赋税和徭役;读书上我想考县学。默经、通经之后,下面就是习经中最难的辨经,要辨析经义那些乡先生们是不敢指望的,唯一的路就是考县学”
吴可思心中又是一酸,脸上却是笑着,“老师可是很有钱的呦”
“多亏如此,我欠交束修的愧疚才能轻松好多”,方星河也笑,“吴师已惠我良多,足够了”
“反正我那钱闲着也是闲着,你改日再还我就是”
方星河笑着摇摇头,“吴师你这样可不对,莫说师生,便是亲眷之间借钱也是救急不救穷,你总不能借我一辈子吧”
吴可思看着方星河隐藏在笑容中的坚定,再想想他的性子,终于不再说,转了话题道:“我听清长先生说你能笛善画,如今笛声已闻,画倒是没见着,诚为遗憾”
“这有何难,你等着”,方星河说完人就下了屋顶,等他再回来时便请吴可思下房入屋。
简素的屋内点起了两盏灯火,方星河剪过灯花后灯火份外明亮了些,吴可思被请到一盏灯火旁坐下,就见他取纸夹在一方在外看书时所用的托板上,而后拿起一根明显是磨过的细炭条在另一盏灯火前坐定,开始勾画涂抹。
这是在画画?连笔都不用!
吴可思不解其意,但终究还是照着方星河的要求保持不动,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星河收了炭条站起,“学生寒素,无以为赠别之礼,权以此滥竽充数,还望吴师不吝笑纳”
吴可思接过纸低头一看,随即就愣住了。这时,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从半掩的屋门外传入的是贴身侍女小碧的声音,“夜色已深,小姐该安歇了”
吴可思走出屋外,看到的不仅有小碧,还有站在十步之外的李松溪。
看清楚她出来后的样子后,李松溪微不可察的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默默将其送至宿处门外,转身欲回时,人又被叫住了。
“小碧你先进去”,谴走侍女后,吴可思看向李松溪,“如此良材美质,弃于山野岂不可惜?清长先生,我们带上他一起走吧”
“带上他就是害他,女公子心中分明清楚,又何必出此荒唐之言?”
“我们是师生!”
李松溪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信。但除我之外还有谁人肯信?是令尊老大人?令姑祖母?还是天下士林?
方星河若就此随在女公子身边,且不说令尊老大人及令姑祖母将如何处置他,就是他以后科举,士林中谁人信他是凭着真才实学金榜题名的?”
吴可思很烦躁,“以乐乡之荒僻,他若长居于此,怕是连山南道的拔解都过不了,还说什么金榜题名?”
“若不能在乡野荒僻中挣扎奋起,又算什么良材美质?”,月色下李松溪的神情少见的严肃,“士不可不弘毅,是真良材者,比学习书卷更重要的是心性的锻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非如此不足以成大才,堪大用。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知道了,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嘛,七岁上就会背了”,吴可思跺脚回屋,徒留下李松溪在月色下连连苦笑。
灯树煌煌,亮如白昼,吴可思摊开画久久出神,小碧悄悄凑上来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讶然失声,“好怪的画,呀,好像!”
画是唐人从未见过的素描,像的简直如从吴可思脸上拓印下来一般,画之左下角录着一首亦是从未见过的小诗《吴师可思赠别有感》: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