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之脸上晕出一抹得意神色。锦庭走后,苏之又变回那个调皮放肆的少年模样。他把热粥端到扶瑄的病榻前,笑容里却蕴藏着狡黠,以不由分辩的口吻道:“青菜瘦肉粥,乘热喝了。”
扶瑄倚在床栏上,瞥了一眼碗里的粥,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碗里碧油油的一片稀泥,说是青菜瘦肉粥,也看不见一点肉末的影子,就连米粒也寻不见,不由得抱怨道:“这分明是夺命青菜糊吧。”
“少胡说八道!本公子精心调制的粥,难不成你有意见?”苏之瞪了扶瑄一眼,“上乘好粥,便是看不见米粒的,这才称得上是绵软香滑。”说罢碗往扶瑄的怀里推。
扶瑄怕粥洒出来,只好赶紧接下,见苏之眼神热切,便知今日不吃下这碗粥是过不去的了,只好蹙起眉头,屏着气息极不情愿地尝了起来,心里想着粥总比药汤可口。
扶瑄的朱唇轻触了一下勺边,粥不热不凉,至少温度还是适口的,吞咽了半口,却不禁因为憎恶青菜而浑身一阵颤栗,正欲偷吐掉,又抬眼瞄见床边的苏只正神情冷峻地斜视着他,只好埋头又用粥勺扒拉了两口,含在口中喉头却吞咽不下,像极了一只储食的松鼠。
见到这幅情景,苏之也不禁失声笑了起来,但顿了顿又恢复一派肃然的神情,板着脸孔睥睨扶瑄丑态百出的样子。
扶瑄艰难地吞下最后一点粥,苏之递上巾帕,扶瑄擦了擦嘴,苦着脸道:“我吃完了,你可以说了吧。”
苏之接过粥完,瞧了一眼碗底,确实吃个精光,也难为他了,便轻哼了一声,道:“你就未曾发现你身上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四体俱全,难道……”扶瑄欲言又止,大惊失色,猛地掀起被褥查看。
“胡想什么呢!你脖上的坠子呢?”
扶瑄这才意识到,他生母南康公主的遗物,被母亲视作珍宝的坠子不见了。
母亲离去是在扶瑄四岁左右的事。
扶瑄只依稀记得幼年某一深夜,谢府上下突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叫嚷声呼喝声兵器声把他从睡梦中催醒,片刻后他便被婢女抱去中庭,那里乌压压地围了一圈手忙脚乱的人,穿过人群,扶瑄的生母南康公主正仰卧在地,面色惨白已然说不上话来,婢女将小扶瑄放置在南康公主的怀里,南康公主把自己脖颈上的坠子取下,吃力地系到扶瑄的脖颈上,并用不成腔的语句努力叮嘱着什么,小扶瑄怔怔地望着母亲,不知一向优雅的母亲为何如此狼狈地倒在地上,却看见母亲的膝下漫开了殷殷鲜血,只可惜母亲的气息太微弱,周围人声又嘈杂,母亲最后的叮嘱,扶瑄听不清。
当晚,谢府行刺的杀手全部被击毙,侍卫撕开夜行衣与面罩,杀手身上的胡人纹身赫然显露出来,竟是鲜卑族的杀手!
王谢两家人推测,这批杀手奉命行刺新官赴任的大司徒谢安,但正巧谢安不在府邸,只可怜了身怀六甲的南康公主在混战中惨受波及,不慎跌倒,一尸两命。
谢安回府后,一贯宠辱不惊的他极少见地勃然大怒,抱着南康公主的躯体哭叹了三日三夜。
幸而一月之后赵氏经太医把脉确诊有喜,谢家上下的悲痛才被冲淡一些。自从正室南康公主先去后,谢安便一直没有纳新妾,也没有将赵氏扶上正位,“母亲”这个称谓,便一直为南康公主保留了下来。
对于母亲的意外,扶瑄当下是木然的,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痛楚就好似河底沉积的泥沙,被暴风漩涡不时地翻搅上来。痛楚总在夜深人静时像梦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梦中,扶瑄梦见那片失垦的菜园里长满了篱棘,母亲在其中种植青菜,双膝被棘刺划得伤痕累累,鲜血就这么一直顺着双腿漫散开来,母亲却全然不顾,抬起头向着扶瑄温婉微笑……
在扶瑄幼小的记忆里,他不知什么南康公主,只道是母亲只是母亲。母亲温柔娴静,端庄素雅,她的脸上总是漾着一抹温婉地笑容。母亲为人宽善大气,对谢安后来纳的妾房赵氏也如亲妹妹般关照。
南康公主是先帝的胞妹,倘若还在世,便是当今皇帝的姑母。
前朝,建元十年,南康公主年方十六,生养在帝王家,是建邺城里无人不知的美人,多少世家贵族倾慕追求,欲以一窃芳心。
当年,二十二岁的谢安随同当时位及大司徒的父亲谢丈一同入宫面圣,在后花园一眼便相见了正在赏花的南康公主,后花园里的花虽百媚千娇,却不及南康公主聘婷淑女素容巧笑分毫,谢安上前,撷了一朵金粉牡丹献于美人眼帘前,南康公主抬起波澜不兴的眸子,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公子,却双颊含笑着走开了。
谢安失了神,一代大司徒之子,被人拒绝还是第一次,便疾步上前拦住了南康公主。
公主却温婉道:“公子采了这院子里最盛最艳的花赠我,公子抬爱赞誉,我自是感谢。但这花在院内唯有一朵,公子采了,它便谢了,旁的人再无眼福得见了,故而我生公子的气了。”